走近广东民工第2代:张川一家在广州的收获 | |||||||||
---|---|---|---|---|---|---|---|---|---|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2月22日09:18 南方新闻网 | |||||||||
张川一家在广州的收获 从乡村进入城市,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但两代人的隔阂正在扩大 走近民工第2代
编者按 这场人类文明史上规模最大的城市化运动开端于上世纪80年代,上亿农民离开耕作了几千年的土地涌向城市寻求心中的“幸福生活”,为千千万万的工厂和建筑工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大街上、餐馆里、商铺中,随处可见他们忙碌的身影。虽然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但二十多年过去了,“农”没有变为“非农”,这个深深的印记还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延续。与父辈不同,民工第二代没有浓厚的乡土情结,他们成长在改革开放后,很小就跟随父母进入城市,试图在华灯之下寻找自己的位置。然而,农民身份依然是他们与城市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与此同时,另一道沟壑——中国的城乡差距正在迅速扩大。当这些年轻的农村子弟回到家乡时,发现乡村与城市一样陌生。他们行走在充满诱惑却又冷漠的城市中,以各自的方式捍卫生活。然而,社会的聚光灯却很少照在这些人身上,对于城市主流人群,他们是一片“黑森林”。本报今天起将推出连续报道,关注民工第二代,勾勒这个不可忽视的群体的生存境遇,走入那片“黑森林”。 “他们用沙子扔我,说着我听不懂的当地话,但那厌恶的眼神分明是骂我。” “只有在游戏里我们才能战胜他们。”——张川 一只手从窗户外伸进来,拿着手电到处照。 41岁的张明亮惊醒了,身边睡着壮实的弟弟和儿子,但他不敢抓住那只手,而是下意识大叫:“干什么?打死你!”小偷贴着墙根冬冬地跑了。 又一次遭遇险情。惊恐未定的李翠花催促丈夫说:“过年前一定回四川去!” 4个月后,2006年1月18日,还有10天就过年了,李翠花还在憧憬着回到老家的幸福场景:把房子装修一新,在四周的枇杷树下养很多鸡,“看到树上挂出了果子,地上的辣椒红通通一片,你不干这个体会不到其中的喜悦”。 但一看到儿子的照片,她的眼睛立即黯淡下来——回乡的梦想已经无限期推后。“今天是他17岁生日,却被关进了看守所,我们要等他出来,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她伤心地哭了。 街头演义 张川被关进看守所好几天了,他的父亲张明亮还请人在出租屋铁门外加焊一个锁搭,想把“不听话”的儿子锁起来。他以为儿子一定是“跟那帮朋友玩疯了”才几天不归。1个月后,他收到海珠区警方的通知,才知道儿子因抢劫被刑拘了。由于张川向警方隐瞒了父母都在海珠区打工的情况,这封信先寄到他的四川乡下老家,转了一大圈才到达张明亮手中。 2002年,13岁的张川刚上初一不久,就辍学来到广州海珠区和父母哥哥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典型的两代民工家庭。他们住过3个地方,张川也换了5个单位,当过手袋厂的车位工,也给渔具厂做过钓鱼竿。现在全家人居住在海珠区龙潭村,离海珠区看守所仅有10分钟车程。 2005年9月5日凌晨1时许,他和赵杰、“报纸”、“排骨”、阿龙等人把同在龙潭打工的湖北男孩程瓜叫出网吧,逼到一个小巷。张川说,“报纸”的朋友“拿”了程瓜几块钱,程瓜等6人就把“报纸”打了,所以他们几个朋友要“报复”一下。 在赵杰眼里,张川“做事不计后果,什么事都觉得好玩”。张川则说:“谁惹了我的朋友,肯定帮忙!”他看到“报纸”鼻子还在淌血后,就离开工厂四处寻找打人者,有时还以找工作的名义进入其他工厂寻找对手。 “他每天晚上外出,白天回家睡觉,我们以为他还在上晚班。后来他还给我看了一个厂牌,说到这里上班去了。”李翠花说。 实际上,这些天晚上张川都呆在网吧里,或者在龙潭村闲逛,直到9月5日凌晨,他和赵杰4人吃了烧烤、喝了些啤酒后,在网吧里看见了程瓜。 就像许多街头团伙演绎的故事情节一样,他们亮出了藏在网吧附近墙壁里的一把西瓜刀。“赵杰打了他几耳光,‘排骨’把刀放在他脖子上比画了几下。”张川说。最后,他们从程瓜身上搜走35元钱,回到网吧上网。 当天晚上,张川和赵杰在龙潭新牌坊下被一伙人抓到车上,那伙人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张川说,他在这辆车里看到了砍刀,好像是程瓜他们雇的“黑社会”,有人扇他的脸,问他“相不相信把你分成几块扔进珠江”,他觉得事情闹大了。 但在派出所里,他并没有给警方交待“报纸”等人的下落。“虽然他们说这样可以减轻对我的处罚,但我以为最多拘留24小时。”他这样解释。 最后,他和赵杰都被海珠区法院以抢劫罪判处1年徒刑。走下法庭,他流下了眼泪。 关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张川写了平生给父母的第一封信,“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好想和你们一起过。”而此前,他最想的却是离开父母,搬到打工所在的厂里住,享受和朋友们自由来往的快乐。 “后来父亲回信问我,究竟是家里还是厂里、是父母还是朋友重要?我不知道,但我是为了朋友才进看守所的,他们都是社会小混混。”张川说。 “当然。”他嘻嘻笑了,“我也是混混。”这是一个方头大耳、身材结实的大男孩,说话时喜欢把眼睛往斜上方瞟,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相比之下,小他1岁的赵杰要斯文含蓄得多。 “两个孩子其实都挺聪明的,特别是张川有一种潜在的正义感,但他们都没有得到良好的引导。”海珠区检察院未成年人检察室主办此案的检察官说。她认为张川租住所在地的街道、居委会或者青年志愿者组织有义务开展这项工作,但张明亮说,除了上门查暂住证,政府没有上过他家的门。 叛逆少年 张川现在的身份是“海珠所217号”,1个月给家里写两封信,但他嫌自己的字太差,都是请关在一起的犯人代写。作为父亲,张明亮既担心他“和同监舍不三不四的人混熟了”,又希望他“被关几个月,吃点苦头,这样出来就好些”,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孩子信马由缰了。 张川则渴望早日恢复自由,“学车或者打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去哪都行,就是不呆在广州”。对这座生活了4年却依然陌生的城市,在他失去自由后,逃离的冲动已无可复加。 “广州比想像中还要漂亮!”进入广州的第一天,张川惊喜地看着车窗外的林立高楼和珠江夜景,只是后来,他发现这并不属于自己。他和父母挤住在杂乱的城中村小屋里,他要经常加班到深夜才能领到工钱,还要忍受他认为的本地人对他这样外地人的歧视。 那年他身高只有1.44米,还不能进厂,琶洲大桥和广州国际会展中心尚在建造中。他经常独自去珠江边的沙洲溜达,却屡遭驱逐。“他们用沙子扔我,说着我听不懂的当地话,但那厌恶的眼神分明是骂我。”张川至今还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 两年后,他长到1.66米高,感到有了力量。一次溜冰中,把一个本地男孩撞了,“我说对不起,但他哥哥给了我一巴掌”。当他们走到出口时,张川率几个伙伴冲了上去,用溜冰鞋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这一年,他随家人搬到龙潭,在网吧里认识了湖南的赵杰、“报纸”和广西的“排骨”。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年龄、背景相仿,都随父母来广州打工,但不服从父母管制,父母也管不住他们。 从乡村进入城市,虽然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一起,但隔阂显然却在这一代民工和他们的父辈之间扩大。赵杰说,他的理想是开一间网吧,而不是像父母那样不停地打工。张川则说他不喜欢父亲,两人说不到几句就要吵架。 张明亮曾在盛怒伤心之下,要张川写下保证书保证一旦犯事别怪父母。“我跟他说过多次,在这里出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钱又没有钱。” 张川二话不说就写了。“他说他有很多朋友,用不着我们操心。”张明亮摇头叹气。 这几个少年走到了一起,在异乡成为最好的朋友。他们常坐在河涌旁聊天,上网,到电子游戏厅里打游戏。 办案检察官深为这种现象忧虑,“许多第二代民工和父母沟通困难,在社会上遭受歧视后没有合理的情绪宣泄渠道,便自动结成小群体互相感受温情与力量,但这很容易集体迷失走上暴力犯罪道路。”在2004和2005年海珠区检察院起诉的338件未成年人案件中,外来人口案件占了221件,主要是抢劫、抢夺和盗窃。 在游戏厅里,张川等人结识了一帮玩伴,大约十多人,穿中学生校服,头发染得黄、红不均,各骑一部山地自行车,结伙而行。这两伙人都在对方身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那就是轮番上场进行游戏对打。 “我们玩一个游戏币,他们就要投十多个游戏币,我们都觉得很畅快。他们打输了,开口闭口就骂脏字,比我们农村骂人还脏,我们只敢回嘴。他们人多,营养好,比我们高大。”张川说。 一天,在口水战中对方终于出手,“排骨”被打了几耳光,却不敢还手,而是选择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伏击。“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张川说。但他们等了3次,也没见到人,最后“排骨”放弃了。 这让张川很沮丧:“只有在游戏里我们才能战胜他们。”虽然他也结交了几个“经济不太好、不傲气”的本地学生为朋友,夏天还一起去珠江游泳,但这并没有消解他对广州人的不好印象。他说,他小学6年级的同学在广州只读了一学期就和父母闹翻,回农村跟着爷爷奶奶读书去了。“他普通话讲不清楚,本地学生就笑他是乡巴佬。” 张川对打工生活也正在失去热情,他觉得所有老板都很黑心,逼迫着工人们加班加点,而工作枯燥无味,只有在游戏里才感到快乐、充实。 2005年,他迷上《传奇》游戏,花100元钱做上了赵杰“行会”的“副帮手”,统率一帮人冲冲杀杀。“这里弥补了我现实生活中的缺憾。”他说。 想回老家 广州至少有450万外来人口,其中农民工占了大多数,他们中越来越多人把孩子从老家带到身边学习和打工,但广州市教科所的最新调查发现,三成多的外地少年儿童常常觉得自己是外地人,三成人想回到老家,该所戴双翔博士称之为“城市恐惧症”。戴双翔说,很多外来孩子担心在社会上受到歧视,日常学习生活中戒备心强、与广州本地人关系疏远,主要生活在自己特殊的社会圈子中;较易产生自卑、自暴自弃心理,甚至做出反社会行为。另一项数据支持了这种观点:广州市被调查的193名被少管所管教的青少年中,外来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占了91.7%。 经过龙潭村里留存的池塘、菜地,听到蟋蟀和青蛙的鸣叫时,张川便不可遏制地想起家乡的枇杷果园,以及那里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回去看老同学。”他几次这样对父母说,实则想从此远离广州,但父亲担心他回去“更加无法无天”,坚决拒绝了。 “我们几个人无话不说,好像很快乐,但还是感到孤独、压抑。有一次赵杰被父母在4楼锁了一夜,他后来告诉我,如果第二天还关的话他就要从窗户跳下来,摔死算了。”张川说。 父子之间 张明亮在家里5个兄妹中排行老大,无论在这个家族还是他自己的家庭里,他说的话就是法律。他当过村干部,承包过砖瓦厂,是村里第一个建楼房的人,但儿子的入狱让他觉得从未这么失败过。 “我怕他,不喜欢他,听到他在饭桌上对老乡说我光打游戏什么也不做,我就赶紧把饭吃完走人。”张川毫不掩饰对父亲的反感,“他管得太严了,我上班、下班、回家、吃饭,所有的生活都被他安排好了,没有我自己的生活”。 一次,父亲骑摩托车去儿子厂里接他下班,儿子发火了:“我自己有脚可以骑自行车回去!”为此父子俩几天都没有说话。父亲则恼怒于几次找儿子回家,把儿子快带到家门口了,儿子却突然不见了。 在拒绝张川回四川之外,父母也以同样理由拒绝他搬到厂里住宿。“我知道他们不放心我,但哥哥都在厂里住,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张川很郁闷。 张明亮则一直对两个儿子强调:“你们20岁以前都由我管着,20岁后你们才真正成熟。” 他还把张川交上来的打工工资悄悄攒到了4000多元,想等儿子20岁后还给他,但一直没有明说。张川为此很不开心,甚至认为父亲偏爱哥哥,因为他总是劝自己多学习哥哥的沉稳、懂事。 实际上,张明亮最喜欢的却是这个小儿子,“最主要是他孝顺,有啥好吃的都会想着父母,老大却只管自己”。 张川17岁生日这天,张明亮当着回访检察官的面哭了,他想起儿子幼年时因脑膜炎差点死掉,“所以学习一直不好,他的命很苦”。 就像绝大多数中国农村家庭一样,张明亮羞于对儿子说出“爱”这个字,而是通过严厉的方式来表达,就连喊儿子的名字也常常是“鸟毛”——他认为这是一种亲热的称呼。 现在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法,这对他的权威是个痛苦的挑战。他甚至怀疑2000年来错了广州,那年他在赌博中输掉几万元,不得不背井离乡远离赌毒。他先做厨师,后开摩的为生。他的妻子则先后在电子、服装厂打工。 2004年,他们搬到龙潭村一栋民房里,这里面就像画格子一样被主人隔成了很多间小套房,专门出租给外地打工家庭。这些家庭几乎都来自农村,但在龙潭这个城中村,他们却都成了城里人——对门互不相识、老死不相往来是其最主要特征,每户还都装上了厚厚的铁门。他们通常只和附近的老乡交往。 尽管这样,小偷仍然频频出现和得手,村里经常听到谁家摩托车被盗、谁家的液化气灶又被偷的消息。一天早上,张明亮起床后发现,他的最后一件外衣也被小偷撬开窗户从外钩走了,只好穿着内衣去市场买衣服。此前,他和借宿他家的老乡已经这样被偷掉了2个手机。 后来,他们想到了对付小偷的办法:把手机、证件放在床下的鞋子里,衣服则塞进电视机柜的玻璃窗后面。但他们晚上仍不敢熟睡,一有动静就开灯查看。 类似龙潭这样的城中村在广州有138个,占广州城市规划面积的22.67%,虽为大量进城务工人员提供了庇身之所,展现了一个城市的多元社会形态,但更被称为“社会--经济塌陷带”。 走进龙潭的巷道,犹如进入一个巨大的迷宫,密密匝匝的楼房杂乱交错。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外来民工艰难地寻找生活的方向,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 “我天天盼着回老家。”李翠花说,“在广州打工心理负担很重,怕怕怕,怕机器弄伤了手,怕损坏了材料要赔,怕老板挑毛病,怕东西被偷……小心谨慎,在外不多说一句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只是打工的。” 但张明亮一直不敢回,“镇上到处是赌场,在旁看着就看进去了,很多老乡就是怕这个所以跑到广州开摩的了”。 龙潭村的这个不到20平方米、白天也要开灯的一室一厅,曾寄托着他对广州新生活的希望,但这一切现在都被打碎了。每天一到天黑,他就回到这个陋室和妻子呆在一起,而不像以前那样忙到10点钟以后。 在广州4年,李翠花没有去过一次白云山、北京路,她也不知道天河城在哪里,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赤岗。她看不懂白话频道电视,最喜欢的还是四川和重庆卫视节目。 4年过去,她脸色逐渐白皙,看不出曾是一名农妇,但家乡的山水和庄稼让她魂牵梦萦。“真的,我每次做梦都梦见家乡,而不是在广州的打工生活。”她说。 她回忆每年把秧苗插进水田的期待,回忆收获1000多公斤稻谷的喜悦,还有那金灿灿的玉米,象征着丰收;可是在广州,她和家人收获的却是苦涩。 (文中赵杰、张川及其家人名字均为化名) 采写: 本报记者袁小兵 通讯员吴欣霞 (本报记者吴秀云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报记者谭伟山摄 (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