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影后金雅琴

　　-特约记者/许敏

　　跟着年轻人去三里屯，像模像样地泡酒吧；监督外孙女去蹦迪竟然蹦上了领舞台——就是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主演 的《我们俩》成为柏林电影节水晶熊奖的竞赛影片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袖管捋到了手肘，视力不济的眼神也格外热烈，看上去

炯炯有神。

　　本来，由于金雅琴动过手术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她女儿牛响玲与记者约好，尽量简短聊天。可没想到，讲起热爱了 一辈子的表演艺术，老太太就闸门大开，滔滔不绝。讲到高兴处，还要加上大幅度的动作和眼神，全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用牛响玲的话说，她又在“过瘾”了。

　　不过听老太太讲话是件愉快的事，思维快得不像八旬老人，嗓门大，语速也急，说起话来“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 ，干净利落。还总是“抽冷子”幽你一默，逗得一屋子人都乐成了一团，其中笑声最响的也是她，比年轻人还要中气足。

　　金雅琴这个名字不太为人熟悉，看到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闲人马大姐》里的刘奶奶。而现在， 这名字一夜之间人气急升，备受关注。

　　先是去年10月东京国际电影节上，金雅琴凭借在影片《我们俩》中的出色表演，问鼎最佳女主角桂冠。之后，她再 凭这部电影获得了中国电影最高奖项——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在刚刚落下帷幕的柏林电影节上，《我们俩》是新增设的水晶熊 奖的竞赛影片。

　　老太影后的戏外戏

　　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几次被媒体预约的电话打断。“在话剧舞台上‘滚巴’了60多年”的金雅琴，尝到了突然成名 的滋味。而《我们俩》仅是她的第二部电影，此前只在60多岁的时候拍过电影《杜十娘》，饰演其中的老鸨。从事表演大半 辈子，《我们俩》却使金雅琴感觉“从来没碰到这么大的困难”。

　　她在电影《我们俩》中扮演房东老太，人物性格极鲜明，“年轻时骑马打枪，救过伤员，还抽过大烟。晚年却没落了 ，孤苦无依，靠拣点破烂维持生活。与年轻的女房客从互相排斥到相依为命，再到孤独地死去。”故事根据导演马俪文的亲身 经历改编，她对挑选片中灵魂人物老太的演员很苛刻。前年初找到金雅琴之前，已经挑了80多个老太太，都没满意的。尽管 片酬很低，金雅琴却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但马俪文觉得她形象太洋气，提出要把头发漂成灰白色。美发中心的技师说这么做头 发就给毁了。老太太狠狠心说，毁就毁了吧。结果整整做了6个小时才漂出来，把老太太累得够戗，她独自坐在角落，神情显 得有些无助，这一幕被一旁的马俪文捕捉到，“就是她了！”

　　但这个角色跟金雅琴习惯的表演风格反差很大，加之她在生活中本就是个性格夸张的人。起初的表演总是不对，为此 她特别苦恼，“我就老坐着琢磨，一宿睡俩钟头，一个月没睡过整觉。到了现场就一个字：困。”最后她的老伴、人艺著名老 演员牛星丽给她支招，“电影不是话剧，不能夸张，稍不留神、动作大一点，就没法看了。你只要做到心里有词了，到现场把 自己交给导演就行了。”

　　磨合了一个多月，金雅琴慢慢找到感觉，并彻底地进入了状态。但不久，长时间没休息好的金雅琴拍戏时摔了一跤， 额头几寸长一个大口子，半边脸全肿了，还尿血。为此全组停机，金雅琴不忍心耽误要导演换人，但导演说，“你养多长时间 ，我们就等你多长时间。”伤稍微好一点，金雅琴就主动给导演打电话，“可以开始了吗？”牛响玲嗔怪道：“我妈这人就是 性格太强，有点像男人的性格，她能克服的事，绝不腻腻歪歪，能扛的全扛着。”

　　不过同是从事文艺工作的牛响玲还是被这部电影感动了，看一次哭一次，到最后想起就哭，“我觉得我妈这次演得太 棒了，棒就棒在没有台词时，她的那一双眼睛。尤其最后女孩走了，她思念到绝望时，那双眼神包含了千千万万的情感。那时 候观众要哭了。那种割舍不开的情太美了。我妈自己也投入了，完全就把自己变成那个老太太，合二为一了。”

　　故事里的情演变成了戏外戏。片中饰演女孩的小演员，是中央美院学生宫哲，有一场戏女孩跟男友吵架离家出走，回 来时，老太太有一段朴实感人的台词。这场戏结束后，金雅琴走到一边喝水，宫哲突然就扑过去抱着她大哭，“奶奶，我不离 开你。”

　　由于过分劳累，拍摄后期，金雅琴感觉胃疼，一直忍着。电影杀青后去医院一查，发现阑尾有囊肿，已经发炎，脓都 到了腹腔，附近的肠子也出问题，立刻住院大手术。手术那天，宫哲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手里的花篮往地上一扔，抱住老人就 哭了，“我在外面突然觉得心里有事，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爷爷就说你住院了。”手术后，她在老太太病床前守了一整夜。

　　从“三姑六婆”开始起家

　　金雅琴的眼睛黄斑变异，视力极差，看人时几乎要贴到脸上，耳朵也不好。老太太拿自己开涮，“我在我们剧院有个 外号叫‘金嘎嘎’，因为我爱乐，现在给我改了，叫‘大龙虾’，又聋又瞎。”她还特别地把剧本翻出来展示，特大号的字， 短短一段戏就印了厚厚一叠，“就因为看不见，他们都说我这不是剧本，是‘红模子’，哈哈。”

　　因此拍戏特别辛苦，说台词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嘴，剧组专门做了面小红旗，小旗一挥就轮到她说台词。结果有一天摄 影师穿了件红衣服，他在旁边一晃悠，老太太就张嘴了……说起这些困难，老太太满不在乎，她很豪气地说，“演员有时想的 就是过戏瘾，演戏的时候才能快乐，这就是演员。”这一点，她坚守了一辈子。

　　金雅琴祖籍天津，父辈开始在东北经商，家境很富裕，后来被划为资产阶级。金家几房后代全是男丁，就这么一个女 孩，而且从小长得漂亮，被视为掌上明珠。那时，她有两个表哥全是京剧界的“鼓佬”，给名角儿打鼓，在业内非常有地位。 哥哥们觉着这个妹妹扮像好，就教她学戏，金雅琴学得有模有样。后来有戏班子相中，想跟她签约，发现合约上有一条“打死 勿论”后，父亲大发雷霆，从此不许她接触演戏，否则就打断她的腿。

　　但金雅琴特别喜欢文艺，在女子教会小学，她总是活跃在舞台上，扮演圣诞老人，反串罗密欧，觉得特别过瘾。上中 学后，她开始接触话剧，经常以找同学写功课的借口瞒着父亲溜出去参加一些业余演出。

　　父亲去世后，家境中落，金雅琴就靠演戏养活母亲和三个弟弟，17岁的她从此正式踏上从艺道路。1942年金雅 琴来到北京，加入了著名的南北剧社，这个剧团后来出了于是之、黄宗英、孙道临等一批著名表演艺术家，金雅琴的艺名“白 薇”也在京津一带走红，当时被称为“京津大白薇”，是当时时尚杂志的封面常客。那段经历给金雅琴留下了深刻印象，“合 作的都是大演员、大导演。这段时间是我的艺术生涯一个关键时刻，从那里我开始懂了演戏是什么。”

　　解放后，她考上华北大学三部专业学习表演，毕业后到了话剧团，52年话剧团与歌剧院、舞蹈团合并成北京人民艺 术剧院。因为特殊历史时代的原因，人艺的演员队伍被不成文地划分成几类，有从解放区来的，有长征来的，有从白区来的， 有从国外来的。金雅琴从东北来，当时东北被划分为白区，又是资产阶级出身，所以不被重视培养。此后一直到上世纪80年 代退休，金雅琴多演些三姑六婆的次要角色，再没在话剧舞台创出高峰。

　　对于这段往事，老太太倒很看得开，“我们剧院啊，那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说老实话，不管摸摸脑袋选哪一个，到哪 里都是挑大梁的。很多演主角的，到我们剧院都得演群众。那时候全国一级大演员舒绣文，到我们剧院第一个戏，群众！只有 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对此，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群众角色也得自己创造角色，没戏就给自己的角色写自传，写完后演，给自己找感觉 ，找到以后到台上，让观众一看就能分辨出你演的是什么身份，彼此什么人物关系。这些戏都是自己知道，观众听不见，导演 也不知道。”

　　这种特别的自我培养模式，造就了金雅琴“爱犯事儿”的毛病，“到哪儿都是最不听话的，服装、化妆、道具必须符 合我的感觉需要，弄得不对就不要。”50年代排《茶馆》，身为庞四奶奶一角的金雅琴，照样敢给大导演焦菊隐提意见，“ 服装化妆不对。这人物是南霸天的女儿，还想当娘娘。现在的化妆烫个飞机头，穿着短旗袍，粉裤衩、丝袜、

　　上场后，金雅琴把红底黑斗篷一甩，气势汹汹地喝道：“我砸了你的茶馆！”当时周总理正坐在台下，看完戏总理到 会

　　相濡以沫的爱情

　　金雅琴的开朗和外向是出了名的，这点与老伴牛星丽截然不同。牛星丽平时喜欢花鸟鱼虫、琴棋书画，不爱出去交际 ，就喜欢自己闷在屋里头写写画画。所以俩人很少有共同的爱好，偶尔一起出个门，回来就会吵起来，因为老爷子往往走半截 会转弯去鸟市，就把老伴走丢了。老太太每次都气哼哼地回来，发誓再也不跟他一起出去了。

　　尽管同是华大三部的校友，又都在人艺工作，但当年俩人恋爱还是组织上给介绍的，到申请结婚时，却因为“金雅琴 历史有点复杂”遭到反对。年轻气盛的牛星丽当时就坐不住了，激动得拍了桌子。“这一拍桌子把前途给拍没了，此后就一直 没被重用，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在影视界开始走红，此时俩人的青春已经全部被耗费了。”牛响玲说，“但这一生我就没听我爸 埋怨过我妈一句。”

　　“老太太真狂！”

　　由于“爱为朋友两肋插刀，插得浑身是窟窿眼。”金雅琴的人缘极好。她有一个姐妹帮，四五十个老太太，各行各业 都有。身体好的时候，如果不拍戏，就呼朋唤友地去北海喝茶聊天，还比美，显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就连女儿和外孙女的朋 友都跟她成了忘年交，认了一大堆干儿子、干闺女。她的理由是，“我爱跟年轻人出去玩，因为他们能搀着我，我们那帮老太 太都七老八十的了，我还得搀着她，我不干。”

　　老太太跟着年轻人去三里屯，像模像样地泡酒吧。又去打保龄球，球扛到耳朵旁砸出去，把女儿的朋友、艺术策划人 黄燎原乐得摔一大跟头，“这不是董存瑞来了吗！”从事京剧表演的女婿常有朋友到家里来唱戏，她也上去唱，因为耳朵不好 经常走调，可自己又听不出来，她一张嘴一屋子的人都乐翻了，老太太还不高兴：“乐什么乐，这还没唱第二句呢！”

　　女儿去唱卡拉OK，她也要跟着去，不惜大冬天的把裙子也穿出来，还披挂了一番首饰。结果去美美地唱了一通，下 来还嫌听众少，没劲。等人多了，又跟女儿合作重唱一遍，结果二声部没找着调，唱得“跌宕起伏”，把底下的听众乐得蹲在 地上捶沙发，“老太太真狂！”

　　最叫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有天晚上，外孙女约了一大堆朋友去蹦迪，老太太不放心，问那儿有没有坏人。外孙女 说那你就跟着去看看，谁料老太太豪爽得很，“去就去！”就真跟着奔了“热点跳舞会”，结果八旬老太也疯狂，她不但跳， 还跳到了领舞台上，台下的年轻人欢呼“奶奶太棒了！”，她回来还很不屑，“她们跳得一点都不好，就会杵在那里扭，瞧我 一上去……”提起老妈的搞笑，牛响玲笑得不行，“她就能干得出来，像老小孩一样，特逗。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她开朗 了一生，这么多坎坷也一笑而过。”

　　说完，老太太又亮出了那招牌式的“嘎嘎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