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孙良的白日梦游

　　想象离真实更近，梦游使人获得更多自由。在当代艺术界，缺少的就是狂野的想象以及灵魂飘荡时的愉悦感，这不能不说是艺术家和受众的悲哀。

　　撰稿／沈嘉禄(记者)

　　在中国当代艺术界，孙良绝对是一个另类。他的存在，为艺术界的探索精神和宽容

度作出了形象的注释。这个戴着墨镜，紧锁眉头的画家，以一个潇洒的侧影让人产生可爱的误判：黑道上的人物正向我们走来。其实这个高个子画家相当温柔，内心更加细腻。在展厅里，谁都可以拖住他合个影。

　　4月12日，“图像的创世纪——孙良油画”展在上海美术馆拉开帷幕。这个极具探索性的回顾展展出孙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今创作的代表性作品70余件，涵盖其各个阶段的油画创作实践，从最早的神秘和象征倾向时期到表现主义时期、魔幻时期，再到后来的抽象以及弥散风格时期，线索清晰，风格、面貌完整。这是孙良迄今为止在国内举办的最大规模的个人油画作品展，客观而完整地体现了他20多年来在油画艺术道路上的非凡探索和成就，呈现了他用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精湛的绘画技艺在画布上所创造的一个充满华彩的、奇异恢弘的世界。

　　孙良作为首批登上国际当代艺术舞台的中国艺术家，先后参加了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德国卡塞尔文献展等国际顶级当代艺术大展，从而享有了国际性的艺术声誉。近年来，在国内的各种重要艺术展览上，孙良那具有强烈个人风格和视觉冲击的华美画作更是经常性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并广受关注和好评。但同时，争论也一直伴随着他的探索过程，这种争论其实是中国当代文艺理论中主要矛盾的强烈折射。

　　在他的画室——昔日英国人开的跑马总会马厩里，记者与他进行了一次对话。

　　记者：昨天我在家里翻你的画册，一个邻居跑来借手电筒，看了你的作品后直挠头皮。他说那个孙良画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去反映上海“灿烂辉煌”的建设成就？为什么不画朦胧美丽的风景？即使去画裸体美女也很有卖点啊。艺术作品的思想性和社会性在孙良的画里如何得到体现？这个邻居是法官，也算是

　　孙良：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这并不奇怪。我想首先我们应该弄明白什么是艺术？长期以来，艺术被当作政治的附属品，荷载了过于沉重的政治使命。在战争年代，艺术家辗转于硝烟纷飞的战场，为国家独立、民族解放而奋斗，那是时代的需要，有良知的艺术家必须这样做。但到了今天的和平年代，艺术应该回归它的本原。艺术是一个独立的门类。今天，我们的画家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和专长抒发心灵的感受，你可以画

　　记者：但是艺术家除了抒发内心感受之外，总想得到观众的理解，产生共鸣。今天大多数观众看不懂你的画，那你的作品如何产生感染力和影响力呢？特别是对绘画、音乐这样很纯粹的艺术而言，作品往往是在互动中完成的。

　　孙良：我现在也不想说“看不懂是你的事”这样绝情傲慢的话。举个例子，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公式刚公布时，据说只有三个半人看得懂，但它对人类认识宇宙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我的作品当然也没那么伟大，不过看不懂我的画，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根深蒂固的艺术观念、学识与经历等。其实看不懂没关系，比如莫扎特和海顿的音乐，究竟有多少人能听懂？但大家都喜欢，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体验进入到音乐所规定的情景之中。我告诉你，许多青年人、孩子都喜欢我的画。这又说明什么呢？我们今天的成年人接受的外界信息很多，所谓阅历丰富，知识积累厚实，但与生俱来的想象力却严重退化。而中国艺术家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想象力匮乏。一度，我们以世界工厂自居、自豪，但又有多少具有自主

　　记者：低龄观众喜欢你的作品，可能是他们也喜欢涂鸦吧。他们没有接受过专门的美术训练，一张白纸。一些成年人对你的作品叫好，也可能是不懂装懂，这是一种混迹于主流社会必须作出的姿态。

　　孙良：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告诉你，在欧洲有过很长的蒙昧时期，在文艺复兴开始后，特别是随着中产阶级的诞生，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民众的艺术鉴赏能力就大大提升。拿破仑三世鞭挞印象派作品，因为他是封建王朝的代言人。我相信随着中国知识阶层的扩大和整体素质的提升，我的作品会有更多的知音。

　　记者：但是青少年还不能算知识阶层吧。你认为他们能真正理解你的作品吗？

　　孙良：喜欢与理解可以是两回事。他们喜欢我的作品，是因为从我的画到看到了人类的童年。

　　记者：我从你的作品中看到的都是超出日常经验的心灵体验，这些诡谲的形象与现实世界相距遥远。人与兽结合的生物体在没有背景的空间和时间中悬空、漂浮，它们聚拢又分散，就像深邃宇宙中的星体与星云，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它们或缠绕争斗，或沉溺于鱼水之欢，或游乐嬉戏，或孤芳自赏、自得其乐。它们身处的世界既是乐土，也是险境，既充满着爱、快乐、和平、激情与美，也充斥着残酷、斗争、阴谋、杀戮与危机。这些难道就是人类的童年影像？

　　孙良：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对自身、对宇宙、对自然的认识都很朦胧，一直处于恐惧与怀疑之中，因而出现了多神教。但有限的认识使古人获得了极大的想象自由。在中国文化中，出现的形象也非常怪异，比如《山海经》，其中的一些形象充满了原始的英雄主义精神，与古希腊时期很相似。直至清代我们还有《聊斋》。在欧洲、非洲和拉美也有过想象丰富的时期，这是人类童年的普遍特征。

　　童年是美好的，纯洁的，非功利的。我们对童年的怀念，其实也是对美好的追忆。可惜我们今天变得很世故了，内心的情感想要表达也就变得很困难。我们为世俗标准所左右，金钱、权力都是影响我们的评估标准。而古人评价一个人和事物会有更多的标准，而且常常是非功利性的、利他的。这就是童年的可爱之处。孩子们喜欢我的画，这种认同感也是非功利性的，他认为我画出了他们内心的体验，就认同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梦，但是最原始的梦境肯定是相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比现实更接近真实。

　　记者：你这些形象的依据是什么？难道古人也是这样画的吗？

　　孙良：是的，古人也是这样无限制表现想象中的物体的，《山海经》里有将肚脐眼当嘴巴的形象。不过从细部来看，我的形象也是有现实依据的，比如人的某些部位与动物的部位相衔接，就变得非常美丽或恐怖了。你再看看古人留下的岩画，都是相当怪异的。

　　我画这些形象时，都不打草稿的，先在画布上画一根线，延伸至恰当的位置，再出现一个事先没有想好的形象，然后再为它配一些伴侣和背景。我是即兴创作，无标题的。作品的标题都是别人为了评价和记录方便而加上去的。

　　记者：我从你的90年代后的作品中看到了荒诞或戏谑的意味，你想以这种意味表达自己与现实的警觉关系？

　　孙良：有一点吧。不过很多人认为我的画比现实更美。

　　记者：从你的早期作品中我看到了上世纪80年代新时期文学思潮对你的影响。

　　孙良：是的，当时我阅读了大量解禁后的外国名著，《外国文艺》、《译林》都是我的案头必备之书。文学界的思想解放比美术界的思想解放要来得早。

　　记者：由于美术更为直观，建国以来我们受苏联美术思想的影响特别深远，直到今天可以感受到它巨大的影子。而在新文化运动时，西方的名著差不多都已经介绍进来了，这可能是作家比画家稍为幸运的地方。不过我替你感到幸运的是，第一，你没有一直在玉雕厂呆下去，否则很可能在市场经济启动后跳槽到大饭店去雕刻萝卜。第二，要是你的画风不在90年代后发生巨大转变的话，很可能被淹没。

　　孙良：是的，考入上海轻工业专科学校是我人生的一个拐点。另外，我画风的转变也是很重要的。90年代初，是我从外部世界转入内心的痛苦过程，我竭力摆脱外部世界的干扰，回到了原点。所幸的是，我成功地导引人们进入我开放的内心世界。

　　记者：后来国外美术界对你的评价很高，重要美术展事频频邀请你参加，是否因为这一点你才得到国内的认可？

　　孙良：我并不这么认为，应该说国内的美术界进步了，艺术观念更为开放，环境更为宽松，观众的鉴赏能力也在提高。

　　记者：你常常被当作中国艺术创作环境大为改善的突出例子向国际社会注解。那就很容易滑入一个悖论，你本来想获得自由，却因为贴了这个标签后被归类了，反而不能达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孙良：贴标签是无奈的。但我不会受评论的影响，不管来自官方还是学界。事实上，我有创作自由，但能否展览的决定权并不在我手里。经常是我收到一个展览的邀请，挑选了作品送上去，结果没有入选。我习以为常了。我并不能限制每个策展人的自由。

　　记者：你会受商业价值的左右吗？你的画卖得很贵啊。

　　孙良：今天，商业价值确实大大影响了一个画家和收藏家的艺术判断力。不过就海外收藏家而言，还是有点隔的。不过他们凭直觉是喜欢我作品所传递的视觉诱惑力的。至于说到画价，这是由艺术创造的价值和市场决定的。事实上，我在中国画家中是很挑剔的，在创作中奉行唯美主义，从画框到画布都亲力亲为，光是底色就打了四层，许多人说我是走极端的。现在像我这样画风细腻的人并不多吧。-

　　相关专题：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