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所罗门骚乱：曾经是华人眼中的天堂

骚乱前宁静的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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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乱后的断壁残垣。

　　记者 石磊 方常君 广州、江门报道

　　(前言)

　　所罗门，太平洋上的那个群岛，曾是他心中的天堂。

　　未料骚乱还是爆发了，据称，烧向唐人街的第一把火，就是从他的店铺开始的。

　　如今，多数的人们还沉浸在逃生时的惊恐和愤怒中。

　　他已开始忆着先祖在所罗门的足迹，想着如今华人同所罗门本地人的关系，诉说着骚乱前在所罗门的生活种种。

　　“那里椰林树影，水清沙幼，蓝天白云，是位于印度洋上的世外桃源……”这是小猪麦兜不止一次喃喃念叨的梦想天堂。

　　50岁的Dennis坐在广州的家中，屈起食指轻轻敲着额头，他头发花白，被热带长期考验的皮肤挂着阳光的褐黑色。他皱着眉头，在自己脑海里库存的汉语词汇里搜索着。

　　离开中国43年了，他的汉语链条常被偶然蹦出的英语单词打断，在试图用粤语表达自己时，就现出这样的表情。终于他眼睛一亮：“人间仙境！对，人间仙境。”这时，他少见地露出愉快的笑容。

　　所罗门，心中的天堂

　　Dennis说的是他的第二家乡所罗门，从父亲的叔父那代算起，他是开平赤嵌关家在所罗门的第三代了。Dennis比麦兜幸福，他生活的所罗门群岛不只是“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在他心目中，那里是南太平洋上不为人熟知的天堂。

　　海碧蓝透亮，沙柔白绵细。“如果你喜欢城市那就没什么好说，如果你喜欢树影婆娑、鸟语花香，所罗门就是这样的地方。”Dennis说，人住在那些从蓝色大海里升起的绿色小山上，就已经有身处天堂的感觉了。

　　所罗门群岛由900多座岛屿组成，其中很多都是珊瑚岛。首都霍尼亚拉所在的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居住着5万居民，有近500名华侨。

　　1963年，7岁的Dennis经香港偷渡，辗转来到所罗门与家人团聚。除了在澳洲读高中和大学，Dennis发现他不再向往所罗门以外的地方，即使是风景秀美的澳洲，即使是全球十大旅游圣地斐济，在他看来都不能与所罗门拥有的精彩东西相比。

　　所罗门群岛上一次闻名世界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和美国曾在所罗门群岛开战，首都所在的瓜达尔卡纳尔岛附近水域，从1942年到1943年，大约有48艘盟军和日本的船只沉没于此，这些残骸都被各种生命满满覆盖，海底的生物正缓慢地把战争痕迹抹去。

　　Dennis喜欢所罗门，他以为自己的下半辈子也会这样过下去：悠闲，富足。绝大多数生活在所罗门的华人都是这样的状态：勤奋工作，享受生活。

　　而今天所罗门再次引起世界关注，却不是因为它精彩绝伦的风景，而是所罗门的一场政治斗争，一场“让华人成为牺牲品”的大火。斗争的火将首都的唐人街烧得精光，让Dennis尴尬“走难”回广州。

　　华人的足迹

　　听叔公说，一百年前最早在所罗门留下脚印的是7名开平人。大约是1907年，服务于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家公司的这7名华人被派驻所罗门，从此他们陆续带来乡亲安营扎寨。上世纪60年代，在所罗门的华人通用的语言是“四邑话”(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四地通行的粤语次方言)，周围的人都是叔伯兄弟，当时7岁的Dennis感觉就像“整个村搬到了所罗门”。

　　今天，华人主要聚居在首都霍尼亚拉的中华路，俗称唐人街，“别看这条街不过半里路长，杂货店、批发店、快餐店等都有。”Dennis说。在首都霍尼亚拉最有钱的是白人，多在政府部门、银行、警察局供职，华人因勤劳、善经营店铺，也成为了当地的有钱阶层。

　　Dennis的叔公落了脚，爸爸也跟着过去，兄弟姐妹六人里头，只有Dennis不是在所罗门出生，因为当年妈妈怀他的时候回开平探亲，结果回来容易出去难，不得已在1963年先偷渡到香港，才终于一家团聚。

　　讲起过去，Dennis常用一个词——“旧时”。那时爸爸在餐馆做厨师，给别人打工，所罗门的华人里头，只有他家和另两个朋友家里没有自己的士多，“是华人里最穷的三家。”在他12岁的时候，爸爸用积累的钱开了间小小的士多，家里生活才逐渐改善。

　　Dennis从9岁开始读书，在岛上读到初中五年级，高中和大学接着到澳洲读，澳洲政府在教育方面为所罗门人提供免费的福利。因此，生在所罗门的华人大多都接受澳洲教育，像Dennis的弟弟David，生在所罗门，长在所罗门，已经不大识汉字，却习惯用英文和哥哥交流。

　　Dennis大学读的是会计专业，他留在澳洲的会计师楼做了两年，可是他不喜欢在澳洲做事的方式，“家里做惯事头(老板)，给人打工的感觉好不自在。”1982年，Dennis继续回到岛上打理家里的士多。7年后，他开了间制造厂，生产一种儿童零食，做了10年，在1999年停产。

　　父亲在1988年退休，举家迁到了澳洲，只有Dennis两兄弟继续留在所罗门打点生意，除了每年两次飞回澳洲的探亲时间，更多的时候都在所罗门。

　　所罗门有丰富的木材海产资源，金矿的含量也相当高，与早期华人主要经营杂货铺相比，现在的华人开始投资木材厂、房地产开发和船务。Dennis开了三间房地产公司，凭着他1995年托当地人朋友买到的土地，盖商铺楼出租，骚乱发生前，他的资产达到了近2000万所币(1元所币等于1.1元人民币)。

　　生活很快乐，又有自己的事业。Dennis说，在所罗门工作的压力不大，即使没有学历，这里的华侨也一样有工作。只要勤奋，就有舒服的生活，自己做老板很自在，想工作的时候就工作，不想开工关门就可以走了，连休息牌都不用挂。

　　新移民的改变

　　在描述华侨与当地人关系时，Dennis边思考边小心翼翼地找着恰当的词儿：“我觉得近十几年到所罗门的这一代移民，跟当地人的关系不太协调。”

　　他又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们的目的性太强。” 上世纪90年代后到所罗门的新移民目前在华侨中的数量占到了六成，他们与Dennis有很大的不同，Dennis把这里当第二家乡，了解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尊重本地人，与他们平等交往。“新的移民会有种高人一等的心态，看不起本地人，他们也没有补了解本地风俗的功课。可能他们更想尽快拿国籍，或者把这里当过桥板，跳到其他国家吧。”事实上，据他了解，并不是太多人能成功转到别的国家。

　　Dennis亲眼见过，有华侨新移民对当地人呼呼喝喝，那种场景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也有所罗门的本地朋友告诉他，新移民不太尊重他们，不把他们的意见当成一回事，反而觉得自己什么都对。弟弟David插嘴：“我们同本地人的交往甚至还好过跟新来的华人。”

　　跟自己的父辈相比，Dennis羞愧地形容自己很“懒惰”，但他还可以一晚只睡两三个小时拼搏。现在更年轻的一代，勤奋又少了几分。像父亲以前开杂货铺时，早上5点开门，忙到晚上11点才关门。而现在，好多年轻些的华侨都是早8点开门，晚5点就收档了。

　　25日凌晨回到广东台山的马先生在所罗门生活了14年，并娶了当地女子为妻。他认为造成骚乱原因是因为当地贫富过于悬殊，华人的经济地位高，缺乏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因此在骚乱中华侨成了替罪羊。在Dennis看来，新的华侨还喜欢Show off(炫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点嚣(张)，“这样的性格要检讨。”中国人有句古训：钱不可外露，有钱也不要给人看到。

　　政治迈不过人情

　　在所罗门的华人一般对政治是不太关心的，他们只希望继续过这样“不错的生活”。

　　Dennis之前也曾经历过一次严重的骚乱。2000年6月5日凌晨，一个名为“马莱塔鹰”的武装团体在首都霍尼亚拉发动政变，要求总理辞职。武装游击队已全面控制了所国两大岛屿，国内航班和班轮已瘫痪。首都霍尼亚拉市区零星枪声不绝于耳，已有10人在冲突中丧生。那些本土人冲到国家的军火库抢到了枪支，开始趁机“博懵(占便宜)”，他们敲开有钱的华人家门勒索。

　　那天中午，Dennis打开门，看到两支乌黑的枪口对着自己。“我没有参与政治，没有支持哪一边。”Dennis冷静地跟这两名本地年轻人说，“跟我做生意的都是我的朋友，你不信可以回去问你爸爸，他们也是我的朋友。”十分钟后，他说服了这两名骚乱分子离开。

　　经历过那次枪口逃生，Dennis觉得这次骚乱应该不会比那次更惊险。他发现自己估计错了：“政治上的事情你永远无法预料到。”他更猜不到，只不过三四天的工夫，自己竟需要回到中国。

　　到了Dennis这个年龄，即使在政府部门担当要职的不少是他的同学和朋友，他仍不太愿意参与政府的事务。1998年，一名关姓华人第一次当选议员，他开始表达华人在所罗门的权益诉求。大多初到所罗门的华人都是持工作证，为期两年，期满后所罗门政府不再予以延期，那么这样的华人将面临被赶离所罗门的处境。关议员的奔走，得以让这些华人继续留在所罗门，并且在居住满5年后，获得所罗门国籍。

　　这时Dennis发现，远离陆地的这个岛国，“政治迈不过人情”。要做生意，人面广至为重要，他开始与政府部门的同学密切交往。今年大选前，有本地朋友推他参选议员，考虑再三，Dennis决定帮助41岁的弟弟David竞选，“希望白人的权力没那么大，可以帮华人说话”，不过，竞选失败了，他们支持的总理人选，也输了。

　　不同派系中均有朋友

　　4月18日是选举日，正午12时，Dennis拧开收音机想听听大选的结果，收音机里政见不同的两派又在争吵，在他看来这是件很平常的事。听到当选的总理并不是他们支持的，他扫兴地关上了收音机。

　　他说，断断想不到的是，4个小时后，烧向所罗门华人的第一把火，是在他的铺子里点着的。四个火头开始上蹿，唐人街一头一尾两处，中间两边各一处。

　　下午3时，三四百名不满选举结果的本地人聚在国会大厦前闹事。所罗门警察一般巡逻是不带枪的，面对闹事人群，赤手空拳的警察显得无能为力。当地法律明确规定，警察不能随意开枪，除了遭到攻击外，骚乱因此而升级。

　　到后来，警车也被点着推下了山崖，终于，警察向人群发射催泪弹。Dennis听说，不知是白人警察没有发催泪弹的经验，还是风向突然改变，闹事人群没有被催成泪，反而警察自己遭了殃，于是，骚乱继续升级。

　　Dennis说，他开发的有六间铺位的一栋两层小楼位于唐人街口，靠近国会大厦。闹事的人先烧着了他的铺子，幸亏他人在位于唐人街外自己货仓的住所。对这些，他仍然一无所知。下午4时，他接到弟弟的电话，说已经赶紧把店门关了。两兄弟就窝在住处，哪儿都不敢去。

　　第二天，Dennis的本地朋友驱车从80公里外的乡村赶到首都，接他们兄弟二人避难。当村长的朋友安慰Dennis：“不怕，闹事的人不敢来我这里，你们肯定安全。”

　　在所罗门警察局总督请求总统签署“开火令”后，4月20日，警察向天鸣枪，才震住了暴动者。

　　朋友多是Dennis引以为豪的事。多年来，Dennis一直保持谦和诚恳的性格。与人初见面时，他总是微微弯腰，眼睛恳切地望着，伸出双手等待，然后用力地握住。

　　白人朋友，当地人朋友，华人老乡朋友，所有可以团结的人，Dennis都会珍惜地将对方当做朋友。这次引发骚乱的两个不同派系中，都有他的朋友，他承认，这些朋友有些是真正的朋友，有些只是平常朋友。

　　由于朋友透露的信息，Dennis甚至了解是谁煽动这帮当地人将怒火烧向华人的，只是连煽动者本人可能都没预料到会搞得“这么大镬”。他说：“大多数当地人是很友善的，对华人不友好的就是某个岛上的一小群人。”

　　4月21日，Dennis听到消息说

　　4月24日晚，广州东晓南路的岳母家，Dennis试穿一件华伦天奴牌的衬衣，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回来不仅没带手信，还要麻烦广州的亲人帮他买换洗衣服。

　　“我算幸运的了。”Dennis讲了三遍这句话。他想起来，4月22日自己匆忙离开所罗门时，所罗门住处里还扔着来不及洗的碗筷，不知长毛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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