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人的私塾生意经与苏州经济剧变中的记忆

　　本报记者 张凤安

　　特约记者 王雯甜 苏州报道

　　陆薏菡正襟危坐。

　　前面白色的墙壁上挂着“正道明德”的牌匾，身后是雕花窗格和低垂至地的古檀色团花布帘。

　　眼光低低扫了四周后，陆薏菡开始微微弯腰、低头，两手悬在紫檀色的古琴上，手指在七弦之间，轻轻地勾、挑、抹、剔。同时她嘴角轻传出沧桑的诗词：“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一幅淑女图，来自江南古城苏州。

　　去年11月，在苏州定慧寺巷内，一块镌刻着“复兴私塾”的古色古香牌匾悄然挂在双塔公园临街侧门上。两个月后，一直默默无闻的私塾因为开设“淑女学堂”一举成名。

　　将上述那曲“阳关三叠”弹出点韵味，这名土生土长的苏州城女子用了4个月时间。今年1月开设的淑女学堂，让这位刚完婚的小学教师有了新的梦想——成为一名淑女。

　　与私塾内雅致情景不同的是，定慧寺巷外人来车往。现在你问这座城市的标志时，许多人会把你带到不远处的“中国—新加坡工业园”。

　　新苏州的道路命名深深地印下了这个工业园区的烙印：东西方向的道路以苏字开头，南北方向的以星字开头。

　　千年苏州古城正在成为记忆。

　　“没办法，经济发展了，总有些东西要失去。” 陆薏菡说。但是，那些沉淀于此的传统还是偶尔浮起，如这古琴声，穿越千年。

　　这种幻象被一个来自河南的男人抓住，成为一门生意。

　　淑女速成

　　刚开始的时候，陆薏菡只是来看看。这一看，就又弹又唱了将近四个月。四个月后，当她第一次清晰地把“阳光三叠”弹唱出来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地激动。

　　她知道这是可以真正拥有一具古琴的时候。

　　上完课后，陆薏菡在复兴私塾内墙壁上挂着几具紫铜色的古琴间挑选了一番，最后选中了其中一具五千元的古琴。虽然她的月薪不过三千多一点，但也仅仅是微微犹豫一下，把古琴抱回家了。

　　在苏州，一把常见的桐木古琴要两三千元，五千元的古琴已经算很好的了。在复兴私塾淑女学堂学古琴，除了必备的古琴外，学员还要缴纳一定的学费。一个课程一年，每周六晚上上两节课，一节课36元学费，一年下来需要大概3600元左右。

　　陆薏菡清秀而内敛。她的家在苏州老城中心，两室一厅的房子，现在值差不多60万人民币。

　　小时候她家的房子很小，沿着一条小河。家里人下了班，靠河边放一个竹榻，和邻居喝喝茶、下下

　　在中国

　　受古琴诱惑的不仅仅是拥有文化传统的苏州本地女孩陆薏菡，还有舒雯。

　　淑女学堂的古琴课在晚上七点半开始，但六点刚过，舒雯就早早来到复兴私塾。她身穿蓝色七分袖外面罩了一件休闲夹。今天她早来是因为私塾设计了几件汉服。

　　她要抢在上课前好好挑选。复兴私塾临街的橱窗里挂着三套女式的汉服，宽袍大袖、腰带高挽。

　　舒雯是淑女学堂的学员中，最为热心的一位。她喜欢古琴、喜欢国学课程，还特别喜欢汉服。她在橱窗里的三套汉服中挑了一套淡紫色延边扎染图样的棉质曲裾汉服。她喜滋滋地拎着这套衣服去了私塾后面的洗手间，几分钟后转出来，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古代淑女。她拿衣服里面搭配好的紫色发带束住头发，站在书柜的玻璃前面，旁若无人旋转着，直到罗衣飘飘。

　　今年24岁的舒雯来自江西，是复兴私塾淑女学堂第一个报名的学员。两年前她毕业于苏州大学贸易英语专业，之后一直在苏州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月薪三千多。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父母还年轻，不需要她特别孝敬。因此，当她在买下五千元一具的古琴时，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在苏州呆了六年还不会说苏州话，只能听懂一点点，过着一种外乡人的生活。”舒雯笑了笑说，“学古琴也许会帮助我融入苏州文化吧。”

　　与陆薏菡一样，在复兴私塾选择淑女学堂之前，舒雯来听过复兴私塾举办的关于儒学、佛学、礼仪等方面的文化课程。

　　这一切与一个河南人有关。

　　私塾生意经

　　这个名叫付奇的人便是开设淑女学堂的复兴私塾的主人。今年仅27岁的这个河南商丘人想法一直很另类，甚至有点怪癖。

　　四年前，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但仅仅上了河南大学法律系不到半个月，就以难以忍受大学的枯燥为由，自动申请退学。

　　2005年4月，他与女朋友结伴来到苏州发展。但半年过后，女朋友小刘很轻松地找到了一份小学老师工作，而不屑于给人打工的付奇，身上仅剩十元钱。他到网吧里枯坐四个小时后，敲打出一份关于成立私塾的策划书，凭借这份策划书，他借到了三万五千元的启动资金。

　　付奇没有太多的广告预算，他总是在论坛里面发帖子。“彼有淑女，在水之湄。寤寐思服，求之不得。月出皎皎，佳人舒窈。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光阴似箭，流年似水，伊人已逝，我独伤悲。……”发在名城苏州网的这个名为“淑女学堂寻人启事”的帖子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

　　事实上仅仅有这份策划书、几万元的资助和论坛帖子，还不足以让付奇办私塾。摆在他面前的是私塾的授课老师。原苏州铁道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张金生说，“这个河南人，以一种近乎固执的热情和把金钱当‘粪土’的情操感动了许多人，也感动了朱老先生。”

　　朱老先生就是朱季海。他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关门弟子，今年已经92岁了，作为苏州一个符号性人物，他还是鲁迅的同门师弟，陈寅恪的同辈学人。虽然他学贯中西，精通英德日语，由于生性怪癖，长期穷困潦倒，是一位无钱、无劳保、无人照顾的“三无人员”。而且朱老先生是没法约见的，因为他没有任何联系工具。

　　但就是这样的国学怪人，付奇还是把他请来当复兴私塾的顾问。渐渐地帮忙的苏州文化人也越来越多，甚至吸引了苏州沧浪区政协11位委员结伴来考察。这其中还有吴门琴派的主要传人苏州琴师汪铎。

　　汪的妻子卧病在床，他必须天天给她做好晚饭，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每次都提前半个小时到淑女学堂调古琴的音色。汪铎周末经常在上海和苏州之间来回奔波，教授好几个不同的古琴班，还办着一本《琴道》杂志，虽然辛苦，可是甘之如饴。他说，现在全世界教授古琴的琴师大概只有百来人，如果现在不趁着自己还有精力去传播，等到以后老了就没有机会了。

　　张金生是从始至终热心帮忙的义工。他每天下午都来，一直都是义务劳动，没有拿过报酬，而且还帮助介绍台湾和珠海资产千万的商人来考察，但人家都拒绝投资，“认为没有经济效益”。

　　复兴私塾和它的淑女学堂真的就能生存下来吗？付奇说，其他地方不敢保证，但苏州肯定能。

　　经济剧变与传统回归

　　十平方米的房间，整整齐齐堆放着将近半屋子的《柳如是别传》。当张荣坤把这些书一一送出去的时候，人们才恍然回过神，原来张不仅具有能够变戏法一样拿出32亿真金白银，买下沪杭高速公路上海段30年经营权的商业本领，同时也刻意秉持着一种文化的格调。

　　这样的一幕仅仅是四年前发生在一个苏州民营企业家身上的小小插曲。但对于苏州来说，从1994年以来的变化，不仅把苏州推到了制造业这样传统苏州人陌生的现代领域前台，也预示着几千年来在苏州人身上积淀下来的文化将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寻找腾挪、躲闪的空间。

　　在历史上，苏州是盛产状元的地方。明清时期总共出了202名状元，仅苏州地区就占据了35名。这或许需要找到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苏州人找来找去，发现既不是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也不是古城内融奢华与精美于一体的园林，却是古城定慧寺巷内双塔公园里矗立相守千年的两座挺拔高耸的石塔。

　　“它们就像两支毛笔，象征着苏州文化的高峰，也守望着文化苏州。”苏州人总是这样自豪地欣赏着双塔。

　　复兴私塾栖居在双塔公园，本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公园里的双塔已经进入大修年龄，而此时，苏州的经济，正如当年的文化一样，已经成为中国外向型经济发展的样板。

　　苏州的这种效率和对人的平等，或许是苏州文化中不变的主轴。学者们说，苏州本地人有含蓄内敛的文化传统，向往安逸的生活，不像温州人喜欢向外走。现在的周庄是以前苏州的翻版，偏远的，没有被破坏的，房子旁边是一点点宽的小河。

　　现在淑女学堂也已经招了三批学员。学员中有女大学生教师、外资公司白领等。付奇知道，当初他来苏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经济苏州和文化苏州不仅包容了他，而且成就了他。

　　2006年4月25日《苏州市昆曲保护条例(草案)》正式提请市人大常委会议审议。《条例》明确规定，昆曲保护实行保护为主、抢救第一、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原则，体现原真性特色。这是国内第一部专门为非物质遗产的一个门类制定的地方性法规。

　　2006年4月22日，最新编制的《苏州市城市总体规划(2004—2020)》(纲要)通过了专家委员会评审，苏州都市区未来15年将扩容近千平方公里。

　　或许这样的经济大手笔，意味着苏州小桥流水的文化将进一步消失，或许在于现代化的挣扎中，苏州人的传统文化记忆将更为强烈。

　　在经济和文化之间，苏州开始小心翼翼酝酿着两者的和谐。这或许更是像付奇这样的外地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