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等待真相

　　《新闻调查》——《等待真相》

　　总制片人：梁建增 关海鹰

　　制片人：张洁

　　编导：谭芸

　　摄像：王忠新 李季

　　录音：李宏卫

　　解说：姚宇军

　　助编：南明婕

　　责编：郑刚 宋薇

　　合成：张东升

　　策划主管：赵华

　　执行制片人：胡劲草

　　播出主管：孙金岭

　　监制：梁晓涛 庄殿君

　　总监制：孙冰川

　　被采访人：

　　李文峰 陈子菁的奶奶

　　马震娅 陈子菁的母亲

　　张维荣

　　吴圣楣 上海市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

　　吴 军 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

　　郭承森

　　梁慧星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

　　沈惟堂 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原所长

　　吴圣楣 从事新生儿护理治疗五十多年 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的法医鉴定

　　梁慧星 全国政协委员 曾经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为陈子菁案提交议案

　　沈惟堂 全国儿科学会委员 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的法医鉴定

　　演播室：

　　不管是医院还是患者一旦发生医疗意外在协商没有结果的情况下，双方都会寄希望于法律能够还原事实的真相，给当事人一个公正。但是有的法官在裁决当中因为某种原因会导致判决结果让当事人不服，在这种情况下检察院的抗诉就是针对法院可能会出现的不公正判决来捍卫司法公正。这一份抗诉书是今年的2月份最高人民检察院针对医疗损害赔偿案件所发出的第一份抗诉书，它事关的是一个家庭、一所医院和两级法院之间的十年纠葛。

　　解说：这是一对孪生兄弟：画面右边的是哥哥，今年上小学四年级，是班上的学习课代表，少先队中队长，刚刚考过钢琴专业五级；画面左边的是弟弟，叫陈子菁，也是我们节目的小主人公，他是个二级智力残疾儿童，智商只有四十多，由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需要专人照料，他只能与父母和孪生哥哥分居两地，随爷爷奶奶生活。

　　陈子箐：三加一等于四，四加一等于五。

　　记者：对。

　　陈子箐：五加一等于六，六加一等于七，七加一等于八，八加一等于九。

　　记者：五减二等于几啊？

　　陈子箐：啊 五减二。

　　记者：不看答案。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不要偷看 不要偷看，算一算 奶奶跟你说，来 伸指头，五，看 盯着奶奶看，看 倒计数 看着，退一个 再退一个，说，你会会会，小宝会，五减二 快。

　　记者：会不会 小双？

　　陈子箐：我感觉都忘光了，这话筒是？

　　解说：是什么造成了孪生兄弟如此截然不同的命运呢？两兄弟的奶奶李文峰认定：就是当初给孩子接生的安徽省立医院所犯的错误，直接导致了小孙子的残疾，为此，她和省立医院对簿公堂。本以为稳操胜券的李文峰在近十年的诉讼中，屡诉屡败，屡败屡诉，直至今天仍然锲而不舍。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做事情不成功，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件事尽管我败诉了，我认为最终我会胜的，只不过路途艰难而已。

　　解说：十年前，陈子菁和迎接他生命中第一声啼哭的医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解说：安徽省医院是一家省级大型综合医院，也是安徽省唯一一家百佳医院。1996年5月29日上午，陈子菁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在这里出生，两个孩子都是正常新生儿。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两个小孩长得很漂亮，而且医生护士都说挺神气的，所以说起了名小绅士，然后说人家吃喜糖，你要送红鸡蛋，所以我们家煮了好多好多红鸡蛋发给医生护士。

　　记者：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那都记得呀，因为我不大会做家务事，所以我看着 就在那儿看，就在那儿看，然后哭了我就抱，抱完了这个 抱那个，天天就这个姿势，然后这第一天高兴，第二天就完了，就出问题了。

　　解说：双胞胎出生后48小时，也就是5月31日上午9点，陈子菁被护士洗澡后抱回病房，奶奶李文峰突然发现小孙子口唇青紫，四肢抽动。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一下子把我吓昏了，小的怎么了，因为他当时包着被子，这里露出来，这儿都紫了，鼻子跟嘴巴边全紫了，然后呢 手还就这样。

　　解说：听到李文峰的惊呼，值班医生立刻抱起陈子菁冲出病房进行抢救，一个小时后，陈子菁被转入儿科治疗。6月4日，陈子菁在安徽省立医院做了脑部CT检查，结果显示：刚出生不久的陈子菁患有“缺血缺氧性脑病”，这意味着他的中枢神经重度损伤。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一看是脑子病 我就犯怵了。

　　记者：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那就很可怕了，这玩意怎么弄啊，但是后来把我麻痹了，就是儿科医生说不像，CT室医生懂得大人脑袋，不懂小孩脑袋，这小孩体征不像。

　　解说：安徽省立医院的儿科医生否定了CT的提示报告，他们认为陈子菁患有低钙惊厥症，并进行了相应的治疗，6月13日，陈子菁出院，但家人发现，孩子似乎有些异常。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有那种很奇怪的哭声，就很凄惨的那种哭声，那我们感觉这种哭声不像是一个正常小孩，就是夜里因为饿了或者什么的，声音非常怪，这是第一个。跟他睡在一块的时候晚上觉得他有这种抖动。

　　记者：那你和医生进行咨询了吗？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医生给我的答复就是这都是很正常的现象，而且没有关系的。

　　记者：这样一直持续了多长时间？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六个月 七个月 八个月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就发现他明显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嘛，那我就觉得，我想这不对了吧，总不可能总是这样啊。

　　解说：李文峰和儿媳抱着孩子奔波在北京、上海、合肥的各大医院，遍访名医。最终，陈子菁的异常状态被确诊：他患有继发性癫痫、伴脑性瘫痪、脑发育落后，这是重度缺血缺氧性脑病的后遗症。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全世界只有四个后遗症，而我孙子竟然是三个后遗症为一体。

　　记者：当时能接受这个现实吗？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很长时间不能接受，我在想 两个同样的出生在同样一个家庭同样环境的小孩，可能今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仅仅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就变得。

　　解说：李文峰同样不能接受小孙子从此就是一个智障儿的现实，她觉得，陈子菁出后的两天都是正常的新生儿，怎么就会成这样的结果呢？她希望，安徽省立医院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说：1998年1月，安徽省立医院先是以病历保密的理由拒绝了李文峰查看病历的要求，随后，又出具了不是医疗事故的院方鉴定书，医院认为陈子菁当初患有低钙惊厥，而且治疗后已经消除抽搐症状，他现在的情况与院方没有任何关系。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当然是撒谎了，第一印象就是撒谎。

　　记者：那你为什么就说医院在撒谎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到北京还在抽筋啊，我一年了还在抽筋。你怎么说两天就不抽了呢？你能叫我接受吗，我假如北京没去，我可以信他，我北京去各家各户做了都在抽筋。

　　记者：所以您不能接受他们所提供的这样一个两天不抽筋。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那我还找他干什么呢，对不对，因此这时候我已经有个明确的影子。

　　记者：什么影子？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这家在骗我。

　　记者：你有怀疑？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医院在骗我，我怀疑了，我一切都是从怀疑开始追究来的。

　　解说：省立医院的解释激起了李文峰的怀疑，她感到医院试图在掩盖什么。这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大学教授开始用做学问的态度来寻求孩子的病因，她一方面购买了大量的医学专著认真学习，一方面四处请教医学专家。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怀疑是有依据的，小孙子陈子菁的病也许就是饿出来的。

　　记者：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因为我在前面都走过了所有的医生都给我分析了，就是低血糖才会引起抽筋，抽筋时间长才会引起缺血缺氧脑病，缺血缺氧脑病严重才会引起后遗症，而后遗症可以致使癫痫，癫痫又可以致使婴儿痉挛症，是一个演变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解说：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当时出于对全省最大的医院的信任，马震娅特地选择了在安徽省立医院分娩，1996年5月29日，马震娅经剖腹产生下双胞胎。

　　记者：那在手术后 你感觉到孩子有没有吸吮你的母乳呢？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这个不是感觉，肯定是没有啦。

　　记者：为什么呢？你当时在昏睡状态下。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基本上刚做完(剖腹产)手术的没有奶，大部分 居多是没有奶。

　　我本人当时是没有奶的，小孩开始是第一天出来的时候，小孩哭得蛮厉害的嘛。

　　记者：哪个孩子，大双 小双？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两个都哭，都哭。

　　记者：都哭。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我这边没开奶，家里人也很着急。

　　解说：据了解，当时的安徽省立医院严格推行母乳喂养制度，要求婴儿必须吃母乳，不得用其它替代品。合肥居民张维荣的女儿曾经在省立医院生孩子，他清楚地记得医院当时的规定。

　　张维荣：一定要母乳，没有奶也要吸。

　　记者：您还记得当时医院对你们家属作过什么要求吗？

　　张维荣：要求过不能喂。

　　记者：不能喂什么呢？

　　张维荣：不能喂奶粉。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糖水 牛奶都是违规的，(医院)只允许你喝白开水，明确讲了。

　　记者：那如果医院发现你们家属偷偷地给孩子喂糖水或者奶粉的话怎么办？

　　张维荣：要批评的。

　　记者：怎么批评呢？

　　张维荣：说你不听话啊，说不按照医生规矩要求办事，出了问题 (医院)不负责任。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所以我们就规规矩矩拿小杯子喂水。

　　记者：白开水？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对，我婆婆 我妈妈 我丈夫都跟(医生)他们说，这孩子总是在哭怎么办呢，医生就是说没有关系的。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而且还说了这样的话，什么都不能喂，而且你三天不吃不喝，不会死人 不会出毛病。

　　记者：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只喂过白开水？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只喂过白开水。

　　解说：但是著名的围产医学专家吴圣楣并不主张如此机械的推行母乳喂养。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母乳足够的，应该尽量要喂母乳，母乳不够的，你一定要给他添别的食物，那么对婴儿来讲，最科学的就是配方奶。

　　解说：吴圣楣，从事新生儿护理治疗五十多年， 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的法医鉴定。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妈妈没有奶，那当然应该给配方奶了，对吧，因为你不能老喝糖水，糖水只有一点点热卡。

　　记者：这个很重要吗？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那当然，要不他没有热卡，没有蛋白 没有葡萄糖，没有

　　记者：假设一下如果一个新生儿在48小时之内没有吃到任何营养食物的话会对新生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那么就是要低血糖了。

　　记者：那产生低血糖之后会对孩子今后的生长 发育带来后遗症吗？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是，一个就是智力问题，血糖低 脑细胞糖也低了，那么就不能很好的代谢，那么这个脑细胞就要退化，要退性性变，所以大脑皮层的那些脑细胞如果是有问题了，他的智力就落后，那么有的时候就是说影响管肢体的，那些脑细胞有问题，那么他就要出现所谓的脑瘫症状，或者一个手不行或者一个脚不行，甚至于几个肢体都不行 都可以。

　　记者：这种影响的话是不可以治疗和恢复的吗？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如果经过努力你可以有进步，但是跟正常的孩子距离还是蛮远的。

　　解说：据我们了解，当时只有陈子菁出现异常，他的孪生哥哥却很正常，两个在同等条件下护理照料的新生儿，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吗？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一个可能在胎内的时候，妈妈给他的储存的(能量)可能多一点，那一个是他本身是小一点，储存的糖元要少一点，所以他容易低血糖。

　　记者：也就是相对来说体重较轻的，这样的孩子储存量就会少一些。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对对对。

　　记者：他得低血糖症的概率可能会增加。

　　吴圣楣(上海事围产医学学会名誉主任委员)：对 是 是这样。

　　解说：李文峰认为，正是因为安徽省立医院机械地推行母乳喂养，使陈子菁出生后48小时没有吃任何食物，导致低血糖而患上缺血缺氧性脑病，对此，医院并不认同，他们坚持当初对陈子菁的低血钙诊断。在双方无法达成一致的情况下，省立医院决定申请医疗事故鉴定。

　　解说：1998年5月14日，合肥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做出不属于医疗事故的鉴定结论。

　　李文峰不服，随即向安徽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申请鉴定，然而，省级鉴结论定仍然是不构成医疗事故。

　　记者串场：面对省市两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做出的结论，李文峰不能够不接受，她坚持认为自己孙子陈子菁的病就是医院造成的，在和医院多方交涉之后双方没有达成和解协议，为此李文峰决定通过司法程序来寻求事实的真相。

　　解说：1998年8月10日，李文峰作为陈子菁的代理人向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诉讼状，请求判令安徽省立医院赔偿医疗费，残疾人生活补助费，精神损害补偿金等费用，共计人民币315万元。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应该法院比医院公道一点，我心里想你医院自己包庇自己。

　　记者：你觉得医疗事故这一块已经走到头了。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因为你别的还有什么路走啊，所以我就到法院去了。

　　记者串场：在一审审理期间为了判断案件中的一些基本事实，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在1998年9月份委托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对陈子菁的病案资料进行了司法鉴定。那么这次司法鉴定将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陈子菁的病因究竟和医院的诊疗行为有没有关系呢？

　　解说：此次鉴定，关键是要弄清楚：陈子菁出生后是否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是否因此患上了低血糖？此案司法鉴定文证审查复核人吴军发现，送检材料之间存在着一些矛盾。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患方呢，他提供的旁证材料是说孩子出生以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母乳的喂养，以及母乳以外的其它的饮食，换句话说他一直处在饥饿的状态。

　　记者：这种饥饿会导致低血糖吗？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饥饿是导致低血糖的原因，而医院方提供的复印件的材料，每两小时 每两小时都进行喂养的，那么显然这两者有矛盾。

　　解说：省立医院向法院提供了《24小时新生儿监护记录》，这就证明，两兄弟一出生就吸食母乳，并且在24小时内同时吃了12次，而两兄弟的母亲则说自己到了第三天才第一次喂奶。

　　记者：是从第几天开始给孩子喂奶的？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就是小双发生危险然后被抢救了以后 那天下午。

　　记者：31号下午。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对对。

　　记者：你才开始给两个孩子喂奶。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才开始给大双喂奶。

　　记者：小双还没有？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小双送去抢救了呀。小双就一直没吃到母奶啊，第一次喂奶，那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奶因为开奶的乳汁是黄颜色的，那是第一次。

　　解说：当年曾在同一病房护理妻子生产的郭承森从自己的角度左证了马震娅的说法。

　　记者：那您意识中还能记得，就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孩子喂奶的吗？

　　郭承森：一直到小双出问题的时候，肯定在这之前没喂过。

　　记者：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郭承森：我们家爱人也是剖腹产，所以这个剖腹产产妇的特点就是一开始没有奶。

　　解说：由于原被告双方向法院提供的有关陈子菁出生后是否接受过母乳喂养的证据上针锋相对，而且医院提供的全是病历复印件，这让鉴定所很难在此基础上下结论。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那么这种情况呢，我们一般呢，我们称之为条件性的鉴定，什么叫条件性鉴定呢，那就是说要求委托单位经过查证核实这两份材料哪一份是真实的，至于资料的真伪，我们作为鉴定人是很难去最后核实的，那就有赖于委托单位也就是法院去查证核实。

　　记者：也就是说这个资料的真伪对于我们最后的结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是吗？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应当是这样说，本案鉴定中间如果说是患方提供的材料是真实可靠的，那么这个孩子最后昏迷抽筋乃是低血糖引起的。那么如果说是医方提供的材料是真实的，那么就很难用低血糖来解释。

　　记者：在当时的所提供鉴定的这样一个要求中有对低血糖鉴定的这样一个要求吗？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有低血糖的要求，在我们审查资料的时候呢，刚才我已经讲了就是说没有血糖检验值给我们参考。

　　记者：意思是当时提供的资料还是不全面 不完备的。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因为当时提供的材料是个复印件。

　　记者：这在我们以往的鉴定中，很少见的吗？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以往我们做医疗纠纷的案件，原则上都希望能够提供原件。

　　解说：七个月之后，也就是1999年4月，陈子菁诉安徽省立医院案的司法鉴定终于完成。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在这种情况之下呢，我们只能出具书证审查意见书也就是说请委托单位进行查证核实。

　　记者：这样从法律的角度来讲的话，书证审查意见书和司法鉴定书之间有什么不同的法律效力？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鉴定结论，就是法定的证据之一。

　　记者：书证审查意见书是鉴定结论吗？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从法学词典来看意见也可以解释是结论，但不是鉴定结论。

　　解说：《意见书》认为，陈子菁的缺血缺氧性脑病临床诊断成立，同时，《意见书》还特别提出，患方提供的材料表明，陈子菁没有得到及时的哺乳和喂养，是由饥饿引起低血糖，而医院的病史复印件中则有患儿完整的进食营养纪录。究属何种情况，应由委托机关调查取证，若饥饿属实，则饥饿与低血糖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记者：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是要依据人民法院的查证过程。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我们是提出来要在查证的基础上来进行判案，如果不查证的话对于判案会不会带来影响，这是一个深刻的法律问题了，我想法院应当知道这个事情。

　　解说：三个月后，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李文峰和省立医院就陈子菁的病因展开激烈辩论，为了证明陈子菁确实患有低血钙，院方向法庭提交了1996年5月31日的血钙化验单的复印件作为证据：1.62这个数字表明，陈子菁的血钙含量确实偏低；庭审中李文峰对医院没有出示陈子菁的血糖化验数值提出质疑，并再次要求查阅原始病历以核实证据，但法庭拒绝了李文峰的要求。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大声疾呼要求法院协助我(搞清真相)去弄清楚，法院不理我。

　　记者：在法院来讲，如果不查证的话是不是对很多事实是无法做出明确的判定的。

　　吴军(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作为我鉴定人只能通过我的客观的审查结果来表述我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至于后续(法院)怎么去处理，那是法院的事情了。

　　解说：2000年9月13日，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的民事判决认为，陈子菁在庭审中未提供充分证据证实其病情确实由饥饿引起，故省立医院依法不应承担赔偿责任，驳回陈子菁的诉讼请求。

　　解说：对于法院未经查证事实便下达判决的做法，著名民法学家梁慧星提出质疑。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在本案当中原告对关键的证据有怀疑法院应该责令被告出示原件，不然的话你怎么能够使当事人信服，怎么能够使人认定你(法院)是合法的裁判。

　　解说：梁慧星，全国政协委员，曾经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为陈子菁案提交议案。

　　记者：也就是说法院对于双方提供的证据是有责任 有义务去进行判断真伪的。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当然 当然。

　　解说：一审判决后，征得法官同意，李文峰复印了医院向法院提供的陈子菁病历复印件，这是李文峰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小孙子的病历。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拿走回家一看 原来如此。

　　记者：您发现了什么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发现多了。

　　记者：您觉得是马上就很明朗了？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没那样想，起码我找到依据了。

　　记者：您觉得这个案子有转机了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当然这是个机会啊。

　　解说：李文峰到底在病历中发现了什么，让她如获至宝？她的发现会让她打赢官司吗？

　　解说：只是简单地查阅这些病历，李文峰就一下子发现了病历上的多处疑点：根据医嘱，陈子菁在1996年5月31日和1996年6月6日分别做过两次生化检验，但病历中只有6月6日的一张生化化验单，而且，这张化验单只有前16项，后10项全部被遮盖。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当初不知道生化一套是什么模样，但是我非常认真，发现我儿媳妇有一张生化一套，所谓生化一套绝对不可能仅仅是血钙一项，抽了血要化验各种元素量，那么我儿媳妇这个是真的，我就做比对。

　　记者：所以您觉得(医院)出具的16项，您觉得有问题？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听懂没有 我说什么，因为钙在第16项，对，他没法再捂了，但是从17项开始到26项，为什么盖起来呢？

　　解说：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法医鉴定的沈惟堂教授认为，陈子菁的生化检验缺少血糖数值不可思议。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那个时候是血糖没有报告。

　　记者：血糖没有报告这正常吗？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这个应该有报告的。

　　记者：为什么呢？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他做生化全套做过好几次了，没有这个内容的报告。

　　解说：沈惟堂 全国儿科学会委员，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法医鉴定。

　　记者：这个血糖值的报告对于孩子的病情判断很重要的吗？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很重要，低血糖本身就可以引起脑袋损伤，所以的话这个化验很重要的，在这段时期生下来的几天里面我们要考虑的就是一个是低血糖的问题，一个是低血钙的问题，还有一个呢就是缺血缺氧性脑损伤，它们之间相互影响的。

　　记者：那也就是判断孩子低血糖或者是存在缺血缺氧性脑病的前兆的话必须要通过生化全套的检验。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对 那是很客观的。

　　记者：当您发现这个检验报告单存在问题的时候，您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就是欺负人 还有什么呢，不要懂医 不要懂法，只要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只要你看过病，你也知道这算不算有效证据，医院拿出(说是)有效证据，你法官难道不知道这是有效无效吗？

　　解说：而惟一能证明陈子菁低血钙的那张化验单也暴露出许多不规范：化验单只有送检医师张爱梅的签名，却没有化验医师的签名。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就没有检验员签字，没有任何戳，而且我经过文字鉴定了，这个结果是儿科医生张爱梅所写而且医院自己承认了是张爱梅所写，所以这一张是无效证据，低钙的依据不复存在。

　　记者：张爱梅是儿科的医生 是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儿科病房医生。

　　记者：5月31号(陈子菁)转到儿科之后，儿科医生带着病号去做这样一个检验也没有什么错啊。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你的职责是采访，他的职责是拍照，那现在你俩混掉了 能行吗？

　　记者：没有签字的这样一张报告单它有法律效力吗？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没有签字的话按理说是没有法律效力，而且孤单单地做一个血钙，做出来是低的，但是生化全套里面血钙做出来并不低啊。

　　解说：李文峰还发现，病历记录陈子菁呼吸困难伴抽搐的时间不一致，其中，3处记录为30分钟，其他7处则被涂改成5分钟，让她不服的是，法院送交司法鉴定的只是这被涂改成5分钟的7张病历，另外3张未被涂改的并没送出。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这七张改为五分钟的都送出去了，言外之意是什么？你在我这儿抽筋只有五分钟，你脑子坏跟我不相干，但是假如说他把抽筋三十分钟送出去，任何人都会做结论在你家脑子就坏过了，就这么简单。

　　记者：有了呼吸困难 甚至抽搐这样的体征达到了三十分钟以上的话，对孩子会有多大的影响？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我可以这么讲，这个影响是很严重的。

　　记者：会对脑部产生损害吗？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那是肯定的，缺氧时间太长了。

　　记者：在您做这个鉴定的时候，您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病历上有一些关键的数据有过改动？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院所长)：当时的话，看到有三十分钟改成五分钟，譬如讲血钙的资料有的血糖的资料没有，你不要改嘛，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觉得的话，安徽那个医院也应该是这样的，你不要改，你改的话反而把事情搞的就是说给人家有一种不信任感。

　　解说：通过仔细比对，李文峰还发现，记载着陈子菁兄弟俩出生后曾吸食过母乳的两张《24小时新生儿监护记录》除了名字不同外，其他的都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母亲每次都是给两个孩子同时喂奶。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医院)强调的就是24小时之内吃了12次母奶，而且是两个孩子同时吸奶，相当于我儿媳妇下边插着导尿管，这边吊着胳膊针，然后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奶头在这儿啃，而且是九点二十五分下手术台，十点三十五分就一个啃 一个啃，连着啃了12次，这可能吗？

　　解说：与两张《24小时新生儿监护记录》相矛盾的是，《新生儿病史》中则清楚地写着，母亲产后两天未开奶。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那就很明确，你全是造假，你所有的证据都是假的。

　　解说：拿到了这些证据，李文峰觉得自己有了胜诉的希望，2000年9月22日，她向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她希望省高院能给她一个信服的答案，能给小孙子一个明确的说法。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我把他救活了，救得这么悲哀，现在活得这么惨，所以我就想，我全力以赴爱他，给他点温暖。

　　解说：在李文峰的家里，除了这些开发幼儿智力的挂图外，唯一的装饰就是一张张印着孩子图案的招贴画。

　　记者：这图案是你自己剪的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剪的，我都是利用旧挂历就我自己做的，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今天第一次跟你们说，我们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这里头都是，你看 通通都是爱心，那都是的，我就处处提醒我别忘了时刻注意我要爱我孙子，不是光爱我孙子，爱这些受害的孩子们，我现在已经不是光为我孙子了，是不是。

　　记者：那为什么要通过这样一种图片的方式提醒自己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小孩是国家未来，但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残废了，我没办法。

　　解说：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陈子菁来到了爷爷奶奶的身边，李文峰一方面照顾孙子，一方面等待着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

　　2001年4月16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在没有查证原始病历的情况下，同样以陈子菁证据不足为由，驳回陈子菁的上诉请求，维持原判。

　　陈子菁：我是战士，我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坚持到底，对对对，拉出来 加油，你看叔叔在这儿看着呢，冲击，加油 冲击，对 对 胜利了，冲击，骑上 骑上，这怎么上去，骑吧 自己骑 ，对 好 走 走。

　　记者串场：二审败诉之后，陈子菁的祖母李文峰依然不服，她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了申诉，最高人民法院要求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此案件进行复查，那么这次判决会不会改变法院的终审判决呢？

　　解说：在记录着2004年2月5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和安徽省立医院的一次“和解笔录”中，我们看到了法院的一位领导同志这样的一段谈话：“这个案件的处理，我们要考虑大局，从维护安徽的形象和医院的窗口形象(出发)。现在不能讲医院有过错~~~”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法官裁判案件不能受法律外因素的影响。

　　记者：您怎么认为它就是法律外的因素呢？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法官裁判案件与安徽省的形象毫无关系嘛，你作出了原告败诉的判决安徽省的形象就维护了吗？或者你作出了被告败诉的判决安徽省的形象就损害了吗？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说我认为在本案当中照顾所谓安徽省地方的形象就损害了法院的形象。

　　解说：2004年12月13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了陈子菁的申诉。

　　记者串场：从1998年到2004年，李文峰在和安徽省立医院6年的诉讼过程中，遭遇了一审败诉、二审败诉，向高院提出的申诉又被驳回，这场官司已经耗去了李文峰6年的心血和精力，那么李文峰的诉讼之路还会不会走下去？她又要去哪里寻找自己的希望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搞电子的嘛，这都是我过去写的书，研究的问题，有自己写的书还有 是吧，这些都是我自己写的，这些都是我工具书，现在都没用了。

　　记者：怎么没用了呢？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都捆起来了。

　　记者：干吗都捆起来 扎起来？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因为现在打官司嘛，这电子就收场，就改行了嘛 搞上别的事了。

　　解说：身为大学教授的李文峰为了给小孙子找回真相，早早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潜心钻研医学和法律知识。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得自己搞懂，我是做学问的人搞得稀里糊涂 我不放心。

　　记者：你是用做学问的方式来对待这起官司了。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是用科研态度对待这件事，但是呢，这个远比搞科研还要难，因为它涉及的纵横关系太多了，它不是一个单纯的真正的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那样的话，我觉得我老早该胜了。

　　解说：李文峰告诉我们，这些年来，她一共写了70万字的申诉材料。在这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失败的挣扎中，李文峰眼镜的度数从600度上升到2700度。

　　记者：感觉到无助和孤独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孤独倒也不孤独，但非常艰难，真是要说步履维艰都不足以表达，我什么困难都经过了，就像是在那个隧道里摸索着前进，慢慢地往前走。

　　解说：李文峰的九年挣扎，引起了国内法学界、医学界和新闻媒体的关注。最高人民检察院自去年七月起对此案进行调查。

　　今年二月，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在调查中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 他们找到了1996年6月6日陈子菁生化一套化验报告单的原件，发现陈子菁血钙正常，而血糖却大大低于正常指标，因此可以断定安徽省立医院是故意将血糖数据遮盖。

　　第二, 调查发现，陈子菁呼吸困难伴抽搐30分钟的事实基本成立，而安徽省立医院为逃避责任，有意将抽搐时间涂改成5分钟。

　　第三, 法院向司法鉴定所送审的材料有不真实的情况，法院应该调查取证，却未做调查，并以此作为定案依据，是违反相关法律规定的。

　　据此，最高人民检察院认为，此案判决认定事实的主要证据不足、违反法定程序，可能影响案件正确判决，依据<民事诉讼法>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抗诉，请依法再审。这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针对医疗损害赔偿案件发出的第一份抗诉书。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从我们国家诉讼制度来说，高检这个抗诉关键就是能帮助人民法院纠正一些错判，他能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一种监督，对人民法院行使裁判权，行使监督的作用，同时可以达到纠正一些错判，最后维护老百姓的人民的合法权益的这样的目的，在我国现行制度当中，人民检查院抗诉是一个重要的制度。

　　记者：它是保证司法公正的一个最后一道防线吗？

　　梁慧星(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研究员)：它至少是一个重要的手段。

　　解说：原定于2006年5月11日由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重审陈子菁诉安徽省立医院人身损害赔偿案 因故推迟。

　　马震娅(陈子菁的母亲)：我们相信，真的永远是假不了的，事实就是事实。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坚信迟到的公正能够到来，不过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也高兴是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我就是胜诉了。

　　记者：你不就是为了胜诉吗？

　　李文峰(陈子箐的奶奶)：我就是胜诉了，我孙子一辈子残废了，我宁愿我分文不取，我就要一个好孙子，而我现在孙子一辈子不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