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虚·张扬·恩怨分明·自由与审美

　　文怀沙的青岛之行看起来更像是一次朋友间的闲适交游。前日当晚，慕名者小聚，把酒言欢。其间不见那个历尽近一个世纪风霜的耄耋老人，只有一位每每发声必含气吞山河之势的健谈长者。而这长者健硕的谈锋中总不免流露出某种恃才傲物咄咄逼人的气焰，经由时间的打磨不但不褪色反倒更显光鲜，令后生晚辈徒生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景仰。

　　后学者的景仰绝不仅仅是对一位从历史深处走出来的老人家的顶礼，而是与其太过

庞杂的学界身份相关——他曾与郭沫若等人一同进行屈原研究；又潜研红学数十载，并提携了如今的红学泰斗周汝昌；他先后在清华、北大、北师大任教，现又是西北大学唐史研究的“先导”；他还精于音乐、美术和中医等不同专业门类，人生最得意事之一便是桃李满天下，每每提及职业与身份迥异的学生便满面春风；当然，他在书法界的声名亦不在学问之下，一个字便卖到万元以上。老人家亦无避讳，坦言这个价格并非空穴来风，正是自己在荣宝斋的明码标价。

　　正当同座表达对前辈之学识与高龄的景仰之情时，老先生自己却跳将出来，要大家不要总盯住他96岁的年纪不放，他说自己应当是48公岁才对。满座欢笑，老人家却正色道：“其实我和你们都是同龄人，都是生在20世纪，活在21世纪，我们是同代人。你们中间有谁能活到22世纪？所以，你们不要嫌我老。”据说文老在杭州时便发表过同一番精论，只是末了还缀上一句：“但是，在这趟时间的列车中，我就要下车了……”，引得台下的聆听者潸然落泪。

　　为人之道——谦虚

　　“‘人生得意须尽欢’对吗？我以为人生得意须谨慎。”

　　无论如何，聆听一位96岁高龄的过来人言传身教为人之道应当是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更何况我们所聆听的是一位学识渊博、经历复杂甚至称得上传奇的长者的教诲。

　　“中国有个传统叫尊老敬贤，这个话怎么理解，我认为敬贤是绝对的，尊老是相对的，不包括那些倚老卖老的人。我的学生里也有很知名的人，但是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谦虚。”

　　在文老先生看来，骄傲是属于年轻人的，而对于年纪大的人而言，谦虚不仅是美德，而且是必须。“看一个老头有没有水平，就是看他谦不谦虚。”在文老先生看来，李白大约是最令其不齿的诗人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李白有狎妓的恶习，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另一个原因是李白不够谦虚谨慎。“什么叫‘人生得意须尽欢’？对吗？我以为人生得意须谨慎。”文老以为，恰是李白的太不谦虚，导致其最终的人生悲剧。对于一个经历了特殊的生命起落的人而言，这或许更类似于某种形式的人生感言。

　　为学之道——张扬

　　“蒙昧于历史的人，一定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糊涂的。”

　　但是，做起学问来，文怀沙依旧张扬，并且称得上老而弥坚。“就做学问来讲，我是过分张扬了。有人说我在生活中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家伙，你要知道，我的老婆是很厉害的。可是做起学问来我就不同了。”

　　去年文怀沙以95岁高龄主持编纂了6000万字的《四部文明·隋唐文明》，提起这部书，文老先生又拿出了如虹气概，将《四库全书》的编纂者纪晓岚“骂”了一回：“纪晓岚是用爱新觉罗的‘党性’，偷换了汉民族的人民性。汉民族英雄岳飞留给我们四字‘精忠报国’，但《四库全书》对他的事迹却只字未提……我的书就是要还历史本来的面目。”据说文老先生还曾在另外的场合大骂纪晓岚不过是帝王的走狗和汉奸，任何不尊重历史的人在文怀沙眼中都是如此得面目可憎。

　　老人家亦不忘语重心长正告年轻人：“要多读书，而且必须要晓得历史，蒙昧于历史的人，一定在现实生活中也是糊涂的。要像司马迁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有人说文怀沙晚年自认为最满意的事情有两件，一件就是完成了为历史正名的大书《四部文明》，另一件则是写就了一篇名为《文子三十三字箴言》的最短的文，正文只有三个字“正，清，和。”注解30个字：“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

　　为师之道——“恩怨分明”

　　“易中天要比余秋雨好得多，他比较踏实，虽然浅，但浅未必薄，深未必刻。”

　　“有一个学者现在很出风头，也是我学生的学生，叫余秋雨，人家问我怎么样，我说地主为什么可恶，拿土地欺负人，资本家为什么可恶，用资本欺负养活他的工人，知识分子为什么可恶，用自己拥有的知识鄙视教训那些不掌握知识的人，这种人读了几本书就假模假式，装模作样。”我私下里以为，像文老这样博学而又严苛的老人家是不好惹的，正如他所说的：“我是没什么顾虑的，有的人是好也不讲，坏也不讲，我却是恩怨分明的，都会讲。”

　　是的，什么都会讲。文老也讲到了做学问做出大众声誉的后学者易中天。一位杭州美女将易中天的粉丝称作“意粉”，而文怀沙的粉丝则叫作“沙发”，这令文老先生甚是欢喜。因为文前辈对于依旧执着于学问的晚辈学者还是十分宽容与体恤的，尽管这一代人做学问的方式与之已大相径庭。能够感觉到，他已经站到易中天的阵营里去了。“知识需要普及，总需要有人去作科普工作的。当然搞科普的人一定不是大科学家，大学问家。但易中天比余秋雨好得多，他比较踏实，虽然浅，但你要记住，浅未必薄，深未必刻。易中天我听过几回，作为学问来听，他不太深，可他的确有两下子。”而我依然私下揣度，文老之于易中天的宽容与体恤，大约也与其20世纪50年代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讲《中国古典文学讲座》长达四年之久的同业经历有关。

　　长生之道——自由与审“美”

　　“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自由自在。”

　　据说去年文怀沙在央视国际频道做一档专题节目时，其间竟不自觉地睡着了，而且居然发出了鼾声。“居然会如此得放松，如此得放肆，而且中央台居然没有把它删去。”文老自责。

　　文怀沙说，《离骚》是对美好的追求。屈原的诗篇里，用芳草美人作为象征手段，以女性为中心。《离骚》的伟大就在此。因此我论诗时，凡是轻视妇女的诗人都是二等诗人，包括李白在内。文怀沙爱女人，爱所有美好的事物。“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对于文怀沙而言，这句随时吟咏的标志性诗句倒更像是发乎情止于礼的行为艺术。

　　曾经有一个遭受虐待却被其丈夫以巨资要挟离婚不成的女人，将自己的不幸告知文老，老人家当时只说了三个字：要自由。“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自由自在。”自由地做学问，自由地去爱，这大约便是文怀沙此生的绝对信条。

　　席间，偶闻文怀沙于黄河边得一奇石，自然的纹理，老先生一口咬定是曹雪芹的背影。起初完全不信，有谁会知道曹雪芹的容貌呢？而老先生一再坚持。后于网上浏览到那块石头的真容，果然有一留长辫长衣的清朝男子，寻寻觅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再想到执着于此的文老前辈，突然感到竟是如此贴切。

　　本报记者 李 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