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纪检干部的办案手记

　　【南京日报报道】日前，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陈绍泽收到了一封特殊的感谢信。说它特殊，是因为这封信是一位市纪委审查对象李元山（化名）妻子文华（化名）寄来的。今年3月，李元山因经济问题被市纪委查处。在信中，文华倾诉了其丈夫被市纪委审查期间的复杂心情，同时对办案人员贯彻“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针，以人为本、文明办案的做法表示了由衷钦佩。

　　近日，南京日报记者深入一线采访了此案办理过程，精心采写了一篇反映纪检监察机关办案工作的长篇通讯，即将发表之际，却被无意中发现的一本办案手记所震撼。该手记的作者乃市纪委、市监察局三室副处级纪检监察员山石（化名）。手记不仅真实记录了办案全程，还反映了纪检监察干部在查处腐败分子中的心路历程。

　　我们现将部分手记及文华来信刊出，相信读者一定能从中对纪检监察干部和他们所从事的反腐败工作有一个全新认识。手记中除李元山、文华、山石外，其余人物均为真实姓名。——编者的话

　　【办案手记】

　　2月22日星期三

　　上午9点，委领导将反映李元山在负责某项工程建设中收受10万元好处费的来信批转我室，要求核查。陈主任（主持工作的三室副主任陈永宏）将初核任务交给了我和王祖华、刘宁。我们三人当即认真制定了核查方案。

　　2月24日星期五

　　昨天的外调工作一直到深夜11点多，收获不小。不仅收集了该项工程的相关资料，还从某建筑公司调取了与举报信中反映的10万元有直接关系的财务资料。

　　早饭后，经对在手资料进一步分析，我们一致认为举报件反映的线索比较具体，有较强可查性。上午，王祖华撰写了初核报告，龙书记（市纪委副书记龙翔）和颜常委（市纪委原常委颜茂凯）听取了汇报，指示尽快展开正面调查。

　　2月27日星期一

　　上午8时30分，陈主任向李元山所在单位主要负责人通报了市纪委对李元山有关问题进行调查的决定。9点，戴主任（三室副主任戴存安）带我们到达该局会议室。巧得是，局里正在开党风廉政建设大会。局纪委康书记将李元山叫到了会议室。戴主任开门见山：“我们是市纪委的，有些情况向你核实一下。”李元山脸蓦地一红，随即恢复了常态：“那好。”神情木然。

　　10时35分，李元山被带到九华山办案点。进入谈话室后，我们例行了解了李元山身体情况。李称自己患有高血压和痛风。我们随即为其准备适合其病情的饭菜，并通知单位送药。中午，与所有被找来谈话的人一样，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了他面前。可他味同嚼蜡，只是象征性地扒了几口。稍事休息，谈话开始。我们首先向他告知了一个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要求他配合组织说清自己问题。李元山却再三拍胸脯表示“自己没问题”。谈话陷入了僵局。傍晚，我们将单位送来的常用药督促其服用，并让他在坐着谈话时将双脚跷高，以便血液流通。

　　2月28日星期二

　　凌晨1点，李元山在床上长吁短叹、辗转反侧。我和从浦口区抽调来的闽宏权一起陪护他休息。从多年办案经验判断，他离交待问题的时间可能不远了。实际上，每当此时我的心里都十分矛盾：如果他不交待，对我们而言，说明我们的办案水平还不过硬，同时，作为纪检干部对失足者应尽的挽救职责未尽到。对他来说，将会失去依法从宽处理的机会。而一旦交待核实后，他本人几十年的奋斗所获得的一切将化为乌有，这不仅是组织上的损失，更是他个人和家庭的悲剧……唉，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不计后果啊！

　　天刚蒙蒙亮，李元山就起了床。早饭后谈话继续。今天他显然适应了谈话氛围，时而承认有问题，时而沉默不语。双手大拇指不停搅动。

　　3月1日星期三

　　今天是正式接触李元山的第三天。上午，谈话仍处在胶着状态。尽管我们再三开导，甚至“点”他，但他仍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两天来，委领导多次过问案件进展情况，大家显得有些焦虑。下午，室里对李元山的思想变化、成长经历、家庭情况认真分析后，决定打出政策攻心、亲情感化两张牌。

　　谈话间隙，我们和他侃起了家常。李元山眼睛亮亮的：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和一个引以为傲的女儿──目前正在斯坦福大学师从某著名物理学家在读博士。一旁，与其女儿同年代的办案人员刘宁说：“真羡慕你啊，有这么好的女儿，她可是我们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一句话说得李元山低下了头。沉默片刻，我又问起了其妻工作和身体情况，他的泪水开始打转：“妻子和我都是唐山人，在南京举目无亲，现在她一人在家，不知能否撑得下去，真对不起她啊……”

　　火候已到。王祖华话锋一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做过的事掩盖不了，也回避不了。党纪国法是无情的，也是有情的。你现在的出路只能是主动交待，也只有这样，才能争取一个好结果，才能对你自己和家人负责。”被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深深震慑，李元山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淌下。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两个小时心理交锋、智慧较量过去了。临近傍晚，他抬起头，流露出无奈和祈求的目光，艰难地吐出一句：“交待了，真能从宽吗？”“能。你现在接受的是党内审查，仍然是同志，交待了就能取得宽大处理。”王祖华斩钉截铁。

　　安静片刻后，他开口道：“我交待……”我们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3月2日星期四

　　交待问题后的李元山如释重负，昨天一夜睡得很沉。今天早餐前，他向我们谈起了去年下半年的一件事：有一次，他的胞弟从唐山来宁探亲，交谈中，他对胞弟竟脱口说出了“有朝一日你要照顾好你嫂子”的话。“在去年下半年的较长时间里，我终日魂不守舍，和妻子说话也心不在焉，总觉得要出事。工作之余，常常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看反腐纪实作品《地狱之门》。”他喃喃道。

　　当天下午，委领导指示，尽快向文华通报李被审查情况和身体状况，争取其理解和配合。

　　3月16日星期四

　　与被审查对象家属见面沟通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以往情况看，我们不被理解甚至遭围攻、受辱骂的现象都曾有过。家里的亲人被组织审查，意味着父母、妻儿都要承受来自各方面难以想象的压力，全家人正常的生活秩序将被打乱，将心比心，家属痛苦的心情我们能够体味。说心里话，我宁愿与被审查对象谈话，也不愿去面对他们的家属。

　　根据李元山提供的电话号码，我们很快与文华联系上了。上午9点，她准时来到了市纪委办公室。王祖华、孙震和我一起接待了她，向她介绍了李元山被审查以来的情况。我原以为文华略知一二，可她全然不知，认为李拿回家的钱都是正当的。在她心目中，李元山是个正派、厚道的干部，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一上午她数度落泪。当听说李元山最近生活和精神状态较好，十分挂念她和女儿时，又放声痛哭。同时表态，感谢组织对她的信任，将积极配合做好退赃工作。她还请我捎带口信，告诉李元山“患难夫妻同甘苦，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他回家”等等。

　　能得到如此理解，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中午，我们和文华一起用餐。下午2点，又开车将她送到位于东郊的家中。

　　3月17日星期五

　　上午，我们把文华捎带的话告诉了李元山，感觉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看得出，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对他的处理。法律本科出身的刘宁向他解释了《刑法》中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有关规定，贪污10万元，如果没有法定减轻情节，一般来说起点刑期就是10年以上有期徒刑。刘宁说：“你主动交待了10万元问题，说明认罪态度较好，如果你能够检举揭发其他犯罪行为经查证属实，可视为有立功表现，依法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考虑再三，他向我们提供了某单位某处级干部涉嫌严重经济问题的重要线索。

　　下午，我们又让杨医生（市级机关医院主治医师杨邦举）给李做了例行体检。李元山血压：130／85，痛风也得到了控制。

　　3月20日星期一

　　上午，委领导与室里同志开了案件讨论会。大家对李元山涉嫌贪污的10万元问题形成了一致意见，认为现有证据已经形成锁链，涉嫌贪污犯罪的构成要件已经具备，李应移送司法机关。但对李元山交待的另一笔14万元问题，大家产生了分歧。有的认为李元山有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应属涉嫌犯罪；有的认为虽然李元山具有非法占有的主观故意，但单位的财务账没有做平，涉嫌贪污罪的证据不足，属于违纪。最终意见是：向检察机关移送10万元的涉嫌犯罪材料，14万元问题征求检方意见。同时对李元山检举的线索尽快核查，以有利于对其从宽处理。

　　3月23日星期四

　　今天上午，我们与市检察院作了沟通。市检察院同意了我们的意见并决定，由反贪局二处处长翟建明等人介入此案，他们来办案点调阅了李元山被审查的全部材料。

　　3月28日星期二

　　这些天，经过市反贪局几位干警的工作，有了明确结果。今天上午，市检察院决定对李元山采取拘留措施，并对涉嫌贪污10万元问题立案侦查。为防止李元山思想出现反复，龙书记亲自打电话给高龙清（市公安局监管支队支队长），向其介绍了李在被审查期间主动坦白、积极退赃、配合调查的情况及其身体状况，要求市看守所做好看管工作，体现人性化监管水平。

　　上午9时许，当我和王祖华与市检察院反贪局二处干警王良昌、房树俭一同护送李元山到市看守所时，看守所负责人已在门口等候了。见此情景，李元山眼眶湿润了。他紧紧握住我和王祖华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羁押手续办完后，李元山走进了第二道门。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依恋，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数次回头。我看到李元山抹着泪进入了第三道门。

　　4月24日星期一

　　经过20余天的内查外调，李元山检举的线索得到了印证，犯罪嫌疑人因涉嫌受贿，被市检察院立案侦查并被刑事拘留。李元山的立功表现为其依法从轻或减轻处罚创造了良好条件。

　　4月30日星期日

　　明天是“五一”节。市检察院根据法律规定，对李元山变更强制措施，采取取保候审。上午10点，我和王祖华与市反贪局干警王良昌、曹登云一起到市看守所接李元山。李元山见到我们，喜极而泣。

　　6月10日星期六

　　又一个双休日。时近中午，委领导将文华写给市领导的信及市领导的批示转给我们，我感慨万千。查案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工作，能够得到一名被审查对象家属的理解，我们感到无比欣慰。

　　下午，龙书记代表市纪委亲笔给文华回信。他在信中写到：“对犯错误的党员干部进行耐心教育和全力挽救，是市委、市纪委贯彻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针应尽的职责。”同时鼓励她和李元山重树信心、积极生活。

　　当我把这封信送到文华手中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热泪。这个双休日是我们查办李元山案件以来最舒心的日子。

　　【文华的感谢信】

　　尊敬的陈绍泽书记：

　　您好！我叫文华，是某局干部李元山的家属，也是一个有30年党龄的中共党员。我的父母亲分别于1946年和1948年参加革命，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听党话，跟党走。

　　今天我带着一颗感恩之心，怀着一份感激之情，冒昧地给您写信，发自肺腑地真诚地感谢市委、市纪委对一名犯了错误的党员干部的教育和挽救。

　　今年2月27日，是我一生中难以忘记的日子。这天，组织上通知我，说我丈夫因涉嫌违纪问题被市纪委带去审查了，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等冷静下来，我既意外又担心，意外的是我自认为李元山比较律己，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担心的是，我曾听说过社会上一些人对纪委的误解，什么纪委的人根本没有人性，为达到目的搞逼供等，还有什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的父母、兄嫂、侄子，包括很多亲属都是共产党员，有几位也担任过领导职务，全家人从没有对党产生过动摇。如今丈夫被审查和社会传言，使我对党的信念产生了动摇。李元山又患痛654风病和高血压，哪里受得住，我甚至担心他会突发脑溢血。

　　我不知道这20多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正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吃、睡完全是为了维持身体的需要，精神真的要崩溃了，甚至想到让正在斯坦福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的女儿申请政治避难，通过国外网站为她父亲正名。

　　就在我恍惚、彷徨之际，市纪委王祖华和孙震等同志找我谈话，本来我已做好承受冷落甚至不礼貌的对待，没想到迎接我的是笑吟吟的面孔。他们向我通报了丈夫的问题和悔罪态度，客观地肯定了他过去的工作成绩，希望我相信组织，安顿好家庭，照顾好身体，安抚好女儿。谈话中，他们十分体谅犯错误同志家属的敏感和脆弱，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尊重。我感受到的是同志间的平等和朋友间的亲切，觉得真的是回家了。我把20多天来的委屈、担心一股脑儿向他们诉说了，他们非常耐心的听我唠叨，并不时地回答我的问题，疏导我的思想。我真的非常感动，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通过李元山被审查的事，我完全转变了对纪委同志的看法，尤其是4月30日李元山被取保候审回家后，他告诉我，在市纪委谈话期间，办案人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法纪、讲事实、讲出路、讲亲情，政治上关心他，生活上照顾他，每隔几天就请医生量血压、看病等，使我深受感动，这是我没有想到也没有听过的。我为自己过去的想法深感惭愧，也觉得自己非常幼稚，更加庆幸自己没有让女儿做出有损党和国家形象的事情。

　　李元山犯了错误，触犯了法律，作为家属我也有责任。组织上对李元山问题的查处是及时的、正确的，是对他政治上最大的负责，避免了以后更大悲剧的发生。我们一定认真吸取教训，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最后我代表全家再次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我将以实际行动督促女儿在国外安心学习，学成后回国报答组织和领导的关怀。

　　此致敬礼！文华2006年5月23日(编辑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