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防护林被伐“让道”度假村

　　■调查动机

　　11月15日，国家林业局通报10起破坏林地和野生动植物资源案件，位居首位的河北省张北县“仙那都国际生态度假村”项目非法占用林地案，涉嫌破坏三北防护林。该局有关负责人表示，此案“具有同类型案件的所有特征”，将一查到底，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来自国家林业局的资料，近年来，全国各地先占后审、少批多占甚至不办理任何合法手续，非法占用征用林地的现象大量存在。而这些非法占地现象的背后，往往都有当地政府支持或纵容的身影。

　　关系国家生态建设的三北防护林，缘何会被一个地方的度假村项目破坏，这个度假村又为何能够征地伐林一路绿灯，其背后是否真有当地政府的身影？记者对此展开了调查。

　　马喜蹲在被砍伐后剩下的老杨树根旁，这一片曾是张家村种植了30多年的成林地。远处的房屋便是已停工的度假村建筑。

　　河北省张北县太子湖畔，连绵不断的杨树林在这里缺了一个口，西北风卷着尘土从中呼啸南下。

　　张家村60岁的农民马喜蹲在太子湖北边的南梁底，双手抚摸着被连根拔起的杨树根。他说，这里曾是防护林，现在却成了风口，原本上千亩的林地，现在只剩下一个初具地形的高尔夫球场和几栋已经停工的楼房。

　　马喜说的高尔夫球场和楼房，是张北县的重点项目———仙那都国际生态度假村的一部分，这个由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投资20亿、总规划面积27500亩的工程，2004年签订征地合同，开始破土动工。

　　就当地政府看来，仙那都国际生态度假村是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好项目，而在2006年11月15日国家林业局向媒体通报的10起破坏林地和野生动植物资源案件中，仙那都国际生态度假村施工涉嫌非法占用170.2亩林地、滥伐林木634.2亩，位居10起通报案件之首。

　　此前的2006年7月，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侵占林地修建高尔夫球场一案，已被河北省林业局“燕赵绿剑行动”挂牌督办。

　　一纸合同“骗征”退耕地

　　56岁的村民张利明是一名共产党员，他家位于南梁底的7.6亩退耕地被乡政府征用，用作生态度假村建设。现在，这块地上的树林都已经被砍伐了。像张利明一样退耕地被征用、树林被砍伐的，张家村有30多户、共300多亩退耕地。

　　“度假村不是强占退耕地，村民手里有合同的。”小二台乡书记吕志海说，张利明和其他村民都在征地协议书上签了字。但对于这份合同，张家村村民都认为“被欺骗了”。

　　“这些都是一桶桶抬水种活的。”11月15日下午，生态度假村工地，张利明指着一片已被征用尚未砍伐的退耕地说。退耕地上长着一排排约一米多高的沙棘和榆树，树行间种的草已干枯，紧紧地贴在地上。

　　2002年起，张家村开始实行退耕还林还草，张利明清楚地记得，政府干部做动员时说，这是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关系到首都的沙尘暴，“是个关系子孙的大工程”。村民们抬水种树种草，乡村干部挨地头检查，发现没活的树苗还要补种。

　　“别小看这些不高的树草，抓地防沙能管大用。”说话间，张利明皱起眉头，看着一片露着黄土、初具坡度的土坡说，那里便是建了一半的高尔夫球场，而在动工以前，这是一片曾经长满矮树和小草的退耕地，根本看不到地皮。

　　一份2004年3月张利明与小二台乡政府签的《小二台乡旅游开发征地协议书》上写着，为开发旅游资源，拉动全乡经济发展，经县政府批准对太子湖以北，公路以南的林地、退耕地进行征用。按照协议规定，张利明家的7.6亩退耕地，被乡政府征用50年，每亩补偿张家800元，继续享受国家对于退耕地的政策。同时规定，乡政府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不得在征地范围内搞建筑、起坟、挖土和放牧。

　　张利明说，退耕还林还草后，每年政府补偿相关农户每亩100斤粮食或者80块钱，现在搞生态旅游，多了5000多块钱进账，政府承诺不会破坏土地，“就当支持政府了”。

　　30余户村民和张利明的想法一样，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不久就拿到了补偿款。

　　“这事对老百姓不错。”

　　这是张利明当时的想法，很多没有被占退耕地的村民对此还很眼红。11月15日下午，吕志海称，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投资对老百姓还是比较大方的，每亩退耕地的赔偿费是比较高的标准。

　　但村民的美梦在两三个月后就破灭了，2004年6月，村民们发现，有人在本村的林子里和退耕地上伐树修路，男女老少100多名村民都跑去阻止工人施工。56岁的村民闫进明回忆，当时工人用斧头砍树后挖沟，说是修度假村用路，将来还要建宾馆和高尔夫球场，百余名村民轮流看守一个星期，没让施工进行。

　　“白纸黑字写着不在征地范围内搞建筑、挖土，说一套做一套，就是欺骗。”张利明说，村民和乡政府签的征地合同，却被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用作商业开发。这时，村民才想起算清一笔账：50年补偿每亩800元，也就是一年每亩给村民十几元，“长野草都能150元/亩。”马喜说，政府征地用于交通、水利等建设，老百姓也认了。

　　乡政府向老百姓征地，却将土地以“每年每亩一壶醋的价格”

　　转给华田公司用于商业建设，“实际上是低价倒卖地皮。”

　　30年三北防护林同时遭砍

　　愤怒的村民阻止施工一个星期后，张北县林业局、土地局和乡政府的负责人赶到现场，随后，闫进明等十几名村民代表到乡政府协商此事。

　　闫进明这才知道，和村民签合同期间，乡政府曾以每亩300元的赔偿和张家村村委会签订征占成林地的协议，期限也是50年。

　　张家村的成林大部分是小叶杨，都生长了30多年。马喜回忆，1968年前后，全民性的植树造林活动开始，全县建成了九大林带。1978年前后，国家启动了三北防护林工程，村里管这时种的林地叫“新摊林”，是按家按户分摊的。该村被征占和砍伐成林中，30亩属于九大林带，其余都是“新摊林”。马喜说，这片林地长成后，改变了村里一刮风就黄沙满天，睁不开眼的情况，夏天更是绿树成阴，景色优美。张北县林业局副局长韩岩证实，张家村被砍伐的成林，确实属于三北防护林体系，是非国家公益林的一般林区。

　　闫进明称，当天乡政府人员称，村民没有林权，林权归乡政府，提出每亩林地加补90元钱，退耕地补偿增加100元，部分村民签了字。随即，乡政府人员宣布，以后在林地上搞什么建设与张家村村民无关了。

　　此后，张家村的村民分到了不等的征占成林补偿款，一条水泥马路在原本连牲畜都不让进的成林内修成了。11月15日下午，吕志海证实，度假村征占张家村的成林地，50年每亩补偿390元，“这个价格是与村民协商的结果”，地上的林木仍归全体村民所有。

　　度假村施工大规模砍伐林地始于2005年7月，直到华田公司的汽车将被砍伐的杨树送到村里时，村民才知道，“并非砍树修路那么简单。”

　　马喜回忆，前后10余辆斯太尔大卡车进村，拉着直径10-20厘米，连根带土，枝叶茂密的杨树。村民卸车后发现，砍伐截口“像撅断的”，有的甚至是连根拔起，大多都在2米一截，很少有整根的。马喜说，六七月份不是伐数的时节，这些被截成一段段的杨树用途大减，根本不值钱。

　　一张由张家村村民提供的DV短片上显示，砍树当天，三四辆大型挖掘机在林地内挖土作业，倒在一旁的10余根杨树都是被连根拔起，有的已经折成几段。张家村多名村民称，拉到村里的杨树只是被砍伐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被工人当场挖坑埋在地下。

　　对于挖坑埋树的说法，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负责人李海军明确表示否认。

　　冬天种树掩盖伐树事实

　　对于砍伐树木，张家村的村民有着特殊的记忆。闫进明讲，曾有村民到林子里砍了根杨树回家做电视天线杆，后被举报了，乡政府来人还罚了50元。1998年，村里很多人砍树卖钱，被发现后村里来了五六辆警车，一共罚了五六万块钱，从此村里再没人敢砍树了。

　　政府如此重视乱砍乱伐，为何度假村建高尔夫球场用推土机伐树就不管？这令闫进明想不通。

　　11月15日，村民所说的高尔夫球场———一条绵延5公里、高低不等的黄土带上，都种上了约半米高的松树，初步搭建的人造水池已经成形，大体看符合高尔夫球场的地形。闫进明称，张家村被砍伐的林地和退耕地都集中在高尔夫球场上，这些松树都是3天前种上的。记者看到，树坑外的土仍是新鲜的，装树苗的塑料袋遍地都是。

　　但有关高尔夫球场的说法，被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否认。

　　“根本就没什么高尔夫球场。”11月16日，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负责人李海军说，被村民称为高尔夫球场的地带是景观区，种上的松树和丁香就是改良的树种，将来还要引进一批观赏性树种。韩岩也表示，华田公司申报度假村项目时并没有高尔夫球场项目，如果有这个项目，张北县林业局就不会批准度假村这个项目。

　　而在华田投资的网页上，2005年5月17日，华田董事长在仙那都国际生态度假村奠基仪式上的致辞中称，度假村的整体工程建设就包括高尔夫球场景观。

　　11月16日，该案专案组成员、河北林业局森林公安局警官孙树堂证实，度假村中确实有高尔夫项目，“一个总部在深圳、分部在北京的高尔夫球场设计公司为他们施工。”

　　孙树堂说，在张北华田投资有限公司的账户上，他们查实，该设计公司已经结算工程款1000多万元。

　　“栽新树就是想掩盖砍伐成树的事实。”闫进明不认同华田改良树种的说法，他说，高尔夫球场所在的位置2005年7月就开始砍树，为何现在才种植新树种，“哪有大冬天种树的”。

　　获批百亩实际砍伐600余亩

　　据国家林业局通报，华田公司总计滥伐林木634.2亩。而该公司从河北省林业局两次获批的分别为3.04公顷和3.71公顷，两者相加仅约101亩。

　　张北县林业局副局长韩岩一直协助华田公司跑相关手续，他介绍，2005年6月7日，河北省林业局批准华田公司砍伐黄羊洼大队张家村3.04公顷的林地。韩岩称，7月10日，张北县林业局接到小二台乡政府的电话称，华田公司在砍伐过程中可能存在着超砍现象。韩岩等人现场调查发现，在张家村和小二台村等地，华田公司超伐了3.71公顷的林地，县林业局随即将情况上报省局。2005年11月，张北县林业局对华田公司处以37万多元罚款，并责令该公司在庙滩农场补种5倍的树木，同时补办征占和砍伐手续，今年3月，超伐的3.71公顷的手续补办下来。

　　但张家村的村民对于张北县的调查和处罚并不买账，他们在上访信上说，庙滩牧场距张家村约30公里，“这能算对我们村的赔偿吗？”村民还认为，超伐的面积远远不止3.71公顷，“这折合还不足60亩”。村民提供的数据，共有约400亩成林和300余亩退耕地上的幼林被超伐，以成林地每亩130棵计算，约有5万多棵成年杨树被不明砍伐。

　　今年7月14日，接到举报的国家林业局批示河北省林业局严查。第二天，河北省林业局森林公安局成立专案组。10月16日，国家林业局资源司与国家林业局森林公安局再次派人前往实地勘察，并将结果于11月15日向媒体通报。

　　■名词解释

　　“三北防护林”，是西北、华北、东北防护林系统的总称，它西起新疆，经由内蒙古等省、区内，东至黑龙江，绵延万里。1978年11月，国务院批准了在三北地区建设大型防护林工程，按照工程建设总体规划，该项工程分三个阶段，八期工程，用73年来完成，共需造林3560万公顷。

　　该工程将使三北地区的沙漠化土地得到有效治理，水土流失得到基本控制，生态环境和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条件从根本上得到改善。同时，也将推动京津风沙源治理，改善首都周边生态环境。

　　采写/本报记者 耿小勇 林文龙

　　摄影/本报记者 王贵彬

　　制图/丁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