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俄乡

　　一个奇怪的国家

　　□老布

　　我曾经问同在莫斯科进行论文研究的两位美国同学：“你们两家祖上跟俄罗斯都没有什么关联，怎么会想到不远万里 跑来研究这个国家？”历史系的大块头想都没想，当即回

答：“我知道美国人在外国人眼里有时候会显得很怪，不过俄罗斯这 个国家实在是太奇怪！”那位社会学系的女生则顿了顿，然后缓缓地说：“差不多一样的原因吧，俄罗斯——确实是个很奇怪 的国家。”

　　我没有来得及追问俄罗斯在他们眼里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而这番对话倒是让我回忆起两年前在俄罗斯学界和北美俄 罗斯研究圈子里一场反响颇大的争论。争论的缘起是一篇发表在美国权威国际政策期刊《外交事务》(ForeignAff airs)上的文章，题为《一个正常国家》。在这篇文章里，两位在上世纪90年代曾经直接参与俄罗斯转轨方案设计的美 国学者试图纠正在西方媒体中盛行的“俄罗斯改革失败论”，他们提出了所谓“俄罗斯是一个正常国家”的结论。首先，苏联 在解体之前其经济实力从来没有达到真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水准，因此许多人对转轨后的俄罗斯期待过高了。其次，许多关 于俄罗斯的悲观判断没有周全地考虑所有的实证数据，俄罗斯转轨的成绩虽然不完美，但远不像媒体中所展现的那么糟糕。第 三，也是最重要的，给定其现有的经济发展水平，俄罗斯应该处于中等发达国家行列。作为一个中等发达国家，俄罗斯在经济 和政治领域里存在的诸多问题(经济垄断、腐败、政治竞争不充分、媒体自由有限等等)虽然可能令很多人失望，但是十分“ 正常”：因为这些是处于同一发展阶段的国家所普遍存在的问题。俄罗斯从苏联这样一个拥有核武器的“邪恶帝国”到如今建 立起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的基本框架，转轨15年来的成绩不可抹杀。

　　文章发表之后，在俄罗斯和北美学界都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支持者感叹，终于有人站出来对俄罗斯改革的成就给出中 肯的评价。反对者则对文章进行了全方位的批评。比如有人提出，如果说所谓“正常”指的是统计学意义上离开平均值距离不 远，那么两位美国学者的论断或许是对的。但是俄罗斯的现状明显不是多数俄罗斯人(包括当年的改革方案设计者，甚至两位 作者本人)所预期的。同时文章中流露出的那种教训俄罗斯人自身应该转变视角的口吻也让许多人感觉不能接受。甚至很快就 有人写了题为《俄罗斯：一个不正常的国家》的文章作为回应。

　　我这几天正好在一家针对来俄罗斯的外国旅游者(主要是欧美游客)的网站上查询信息。有意思的是，网站上特意辟 出一个题为“迷思与现实”的专栏来回应在诸多外国旅游者中常见的对俄罗斯的种种偏见。比如：俄罗斯是个危险的国家—— 到处是黑手党、恐怖主义活动猖獗；俄罗斯是个穷国，生活水准很低；俄罗斯的冬天冷得难以忍受；俄罗斯人很冷漠，其中很 多是种族主义者，对一切非白种人高度歧视；普京是个新沙皇，俄罗斯今天仍然是个独裁政体，没有新闻自由和政治民主。等 等。网站的主持人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一回应，认为这些大多是没有根据的偏见。这可以看成是另一个版本的“正常国家” 论。

　　我那两位美国同行的个人感受也好，学界的争论也好，还有这个主要针对西方游客的网站，多少都体现出在西方的视 角里，俄罗斯经常是以一种“奇怪”、“不正常”的形象出现的。这种印象从何而来？

　　冷战时期苏联本身对西方的封闭加上双方在意识形态、政治军事各领域的全方位残酷竞争都有助于在西方世界催生出 一个“邪恶”的“不正常”国家的形象，这种冷战后遗症恐怕至今还没有消退。但同时还有更加深远的历史原因。俄罗斯在历 史上和所谓的“西方”一直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一方面，俄罗斯传承的毫无疑问是欧洲文明：在15世纪君士坦丁堡被 奥特曼帝国攻陷之后，莫斯科就一直以所谓的“第三罗马”自居；而圣彼得堡则经常被描述成“比欧洲还要欧洲的城市”；至 于在许多人看来希奇古怪的俄文字母其实也是在希腊字母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所以，对于“俄罗斯是欧洲国家吗？”之类的问 题，不少俄罗斯人会把否定答案视为一种冒犯。但另一方面，很少人会不加限制地接受俄罗斯是“西方”的一部分的论断。上 周俄国家电视台(电视一台)的周日谈话节目正巧就是关于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一位作家首先斩钉截铁地表示：“俄罗斯当 然是一个欧洲国家”、“俄罗斯文化当然是欧洲文化的一部分”。而此后同时参与讨论的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则反复强调：“ 我们有自己的光辉灿烂的历史、自己伟大的文化传统，我们有我们的特殊性。所有那些来自‘西方’的概念，譬如‘民主’、 ‘法治’，移植到俄罗斯都要建筑在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特殊性上。我们不需要别人来教我们怎么做。”两位现今俄社会精英人 士对这个论题的不同侧重点基本可以反应俄罗斯社会对自身文化认同的一种矛盾心态。

　　或许正是在这重意义上，从西方世界的角度来看，俄罗斯总是显得很难把握：她好像应该是“我们”中的一员，可又 不太像。相比之下，西方媒体中关于中国的负面报道虽然很多，但我个人从来没有听到中国是一个“奇怪的国家”或是“不正 常的国家”的论调。或许中国这样的国家一直就是西方眼里的一个“他者”，所以任何差别不管怎么巨大，多少都是自然的、 预料之中的。而恰恰是那个看起来应该是自家兄弟的俄罗斯则往往表现得很“不正常”。

　　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有一句名言：“理智理解不了俄罗斯，一般的标准衡量不了俄罗斯。”相形之下，作为一个中国 人、作为一个俄罗斯社会的“外来者”，我倒是更愿意接受“正常国家”的概念：不是因为我同意那两位美国学者的论断，而 是因为只有以这样的心态、摒弃“奇怪国家”的成见，一个象我这样的外来者才有可能开始尝试体验和理解俄罗斯。

　　(作者系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政治学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