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锦春断案

　　文/邓飞

　　一个官司，随着当事人双方给一个纪委书记贿赂的数量变化而不断戏剧性变形。

　　人物简介：曾锦春，原郴州市纪委书记，曾先后出任临武县县委书记、郴县(后改为郴州市苏仙区)县委书记，之后调任郴州市国土局局长。1995年2月，调至郴州市纪委，很快

即担任纪委书记。

　　2006年9月20日下午，曾锦春被湖南省纪委以涉嫌重大贿赂为由实施“双规”，并报中纪委备案，成为继彭晋镛、罗子光之后湖南省第三位落马的地级纪委书记。据称，其任纪委书记期间，曾独揽郴州市矿权审批，并频繁借助“双规”手段对相关官员甚至矿老板实施利益的控制与掠夺。

　　深夜里的现场办公

　　2001年3月，一个叫王文汉的湖南人将广东省乐昌市南岭铁路美光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美光公司)诉至湖南宜章县人民法院，要求该公司履行联营合同，偿还70多万元。在案件审理期间，王发现法官迟迟不肯开庭质证，对他爱理不理。和中国大多数面对法院忐忑不安的当事人一样，王判断是法院有人帮助美光公司。

　　王文汉想到寻求曾锦春的支持。

　　曾是当时的郴州市纪委书记，是当地最具权势的官员之一。王在几年前和曾有过一次接触——广东一家企业的发电机设备因超宽超重，在郴州被107国道管理处拦截。该企业称，能疏通关节放行者将获得200万元。

　　曾的一个密友带着王文汉在嘉禾县政府餐厅找到正在视察工作的曾锦春说，这笔生意做成之后大家平分。饭后，曾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郴州市交通局局长和107国道管理处，然后说事情已经办妥，让王直接去107国道管理处办理手续。

　　王来到郴州市区107国道管理处，却被告知还是不行。王想是管理处负责人眼红，在抢他的生意。

　　王和中介人气冲冲赶到郴州市纪委，曾一听大发雷霆，说：“你现在就写举报材料，我他妈的都给他双规了！”王趴在纪委的办公桌上，在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一封“举报”信，交给了曾，然后去市委门口的餐馆吃饭。一小时后，中介人接到曾的电话，放下筷子哈哈大笑，“人已经送过来了”。

　　王一度是曾锦春的崇拜者，他常在和朋友的酒席上绘声绘色地模仿曾的发怒和责骂手下，然后惊叹曾的权威和强势。

　　王由此再次找到中介人找曾帮忙打赢这场官司。中介人说，要找曾锦春帮忙可以，但这个人我很了解，不送钱不行。

　　2001年11月中旬，王在郴州市五连冠大酒店交给中介人6万元。中介人当着王的面致电曾锦春取钱。二十分钟左右，曾来到酒店，通过中介人转告说他同意帮忙。

　　“曾锦春有一个特点，办事效率极高，总是令人吃惊。”王说，次日凌晨12点半，曾锦春赶到宜章，住进县纪委副书记李定邦准备好的套间找王商量案情——书记深夜现场办公来帮忙，这让王很感动，“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好一阵子说话都是抖抖的”。

　　王说，法官已经从外地取回证据，可就是迟迟不开庭。

　　曾骂了一句他妈的，转头对县纪委的人说，你明天对这个法官采取措施，送到郴州来。

　　王文汉告诉记者，曾书记的雷厉风行让他既惊又喜，“心里暖烘烘的”，但他不想这个法官因为他被“双规”而毁了前途。于是，他柔声细气劝说曾督促督促就行了。

　　曾锦春最后对李定邦拍板：你通知法院开庭。

　　没跟上节奏的法官

　　让王文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其实知晓该案，之前还是美光公司的支持者。

　　秘密被时任宜章县法院院长的文道值揭开，文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曾锦春在较早的时候透过一个叫黄生福的当地老板唤他去广东省坪石镇吃饭。文到场后发现主菜是一只十多斤的穿山甲，市值5000多元。而宴请者正是美光公司的一个马姓负责人。

　　曾吃得一脸油汗，指着桌上美光公司的人对文说，小文啊，广东这边是国有资产，我们那边是私人企业，国有资产不能流失啊，你要好好把关。

　　文点头说我会慎重。

　　文道值早年在郴州市临武县工作，曾是当时的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后来文的妻子在宜章县纪委工作，夫妻俩和曾的关系一直较好。

　　回到法院，文对美光公司案的审判长范助海转达了曾的意图，要范按照书记的意思慎重处理。文承认说，法院后来确实对美光公司有所倾斜。

　　但曾锦春赶到宜章县支持王的第二天，县纪委把曾的批示送到了文的手里，文才知晓曾已经变了立场，赶紧告知范助海跟进曾的节奏调整思路。

　　第三天，法院开庭审查王文汉提供的新证据，乐昌市检察院侦查发现美光公司隐瞒了应付王文汉的利润336万元。王当庭改变诉讼请求，要求该公司偿还336万元。

　　后来，中介人提醒王文汉快过春节了，还得给曾锦春准备点钱。

　　农历腊月二十七，曾锦春通过中介人约范助海到五连冠大酒店吃晚饭。曾坐下来指着王文汉问范：“王文汉和美光公司的合作协议是否有效？”范回答：“都是合法有效的。”

　　曾指示说，那你就依法判决吧。那边是广东，这边是湖南，那边是集体，这边是个人，不要让个人吃亏了。

　　范点头说好。

　　王文汉告诉记者，曾锦春收了他两万元说，这个法官如果不好好审理你的案子，我就“双规”他。王再次劝慰说，为一点小事就“双规”，又要换法官，耽误我们案件的审理，你已经打了招呼让他秉公审理就行了。

　　文道值说，范回来向他汇报曾的最新指示，还模仿曾的语调说，“那边是广崽的钱，不要管他”，两人哑然失笑。

　　时间又过去了一些，王文汉看见法院还未下达判决，再度透过中介人催促曾。

　　“曾要中介人电告范助海，如果他三天不结案，市纪委就‘双规’他。”王文汉说。

　　文则回忆说，当时范接到中介人的警告电话如五雷轰顶，感觉不可思议，还以为是中介人在假传“圣旨”，两人合计后决定由范致电曾锦春核实，曾在电话里粗声大气说，三天不结案，我就要追究责任，这是我的意思。

　　范助海有点害怕，文则认为三天根本无法走完审判的所有流程，结案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就没有完成曾的指令。

　　“第六天，曾锦春果真‘双规’了范助海。”文说他也感觉如五雷轰顶，纪委带走范，给出的原因是有人举报范家夫妇国庆期间接受美光公司的赞助，外出旅游。

　　美光案的合议庭另一组成人员、宜章法院民事庭副庭长张世恒也被曾的下属叫去，查询有无接受美光公司的宴请或者礼金。

　　文在心里骂娘，纪委书记吃人家5000元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就安然无事。

　　十天以后，文以“协助纪委调查范助海的问题”被郴州市纪委的人带走，后被“双规”50多天，罚站、连续几天不准闭眼，最后被迫“诬陷”自己曾收受宜章县一中副校长李某一万元贿赂——这位年年被评先进的女教师曾想找到文拼命，发誓不再执教政治课。文一直坚信他被曾报复的原因是他和同事对该县国土局局长彭某判刑13年，而曾锦春和他的妻子多次对其打招呼说彭应无罪释放。

　　纪委书记的左右开弓

　　法院内部人士说，曾锦春收拾几个院领导后，法院新来的院长安排民事庭庭长李元斌担任美光案的审判长，“法官们加班加点完成审判”。 2002年5月，宜章县法院下达一审判决，判决被告美光公司付给王文汉人民币1702591元。

　　双方均不服判决，上诉到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

　　一位朋友提醒王，曾锦春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人，“谁送钱给他，他就帮谁说话，谁送的多他就帮谁多”。

　　王很快发现不妙——曾开始指示中院的法官帮助美光公司，中院感觉左右为难，索性将该案发回宜章法院重审。

　　王向法院申请调取美光公司1994年至2003年的20105023和20105024两个账号的会计资料。王认为美光公司有两个账号，其中前者是一个秘密账号，里面有深厚黑幕。

　　美光公司果然拒绝提供20105023账号的账册。

　　“这一切都是因为曾锦春干预的结果。”一位知情法官告诉王文汉，曾锦春禁止法院调取该账号账册。

　　正一

　　公开的账号账册尚且暴露美光公司诸多经济问题，更何况那个不能见光的账号账册——该公司干部员工联名向最高检举报公司负责人私分公款，最高检责成广东省检察院核实。

　　知情者告诉记者，美光公司倍感压力，对曾锦春加大了公关力度。

　　让王郁闷的是，曾锦春帮助美光官司一样极具效率，风风火火。2003年7月，曾召集正一所和美光公司的负责人到他在市纪委的办公室开了一个专题会，曾要求正一所修改不利于美光公司的地方。

　　正一所最后提供一份郴正所函字(2003)005号《关于郴正所鉴字(2003)003号审计鉴定报告有关事项补充说明函》，否认前次审计结果。

　　广东南岭铁路公司原行政监察主任成三光告诉记者，美光公司负责人持该份补充说明函找到广东省检察院，举报从此不了了之。

　　正一所所长周小雄和会计师陈积朝在接受王的律师查询时，坚称第一次的审计鉴定报告没有错误，“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出具这份补充说明函”。两人均承认是“根据曾书记在会议上的讲话要求修改的”。

　　曾锦春打电话给宜章县法院，让法院交还美光公司1994年-2002年间的账目。法院一些法官对曾如此“左右开弓”感觉不可思议：“我们好像就是皮影戏里的木偶，曾在台下双手操控，要怎样就怎样。”

　　来自广东方面的举报信似乎可以解释曾的调转枪口的过程。2006年6月5日，广东南岭铁路公司数十干部职工联名向湖南省委写信，说广东省地方铁路总公司、南铁公司、美光公司的领导专程来到郴州将曾锦春请到广州，吃喝玩乐一个星期，曾亲自到宜章法院强行压制法院不准再去调取美光公司的账册。

　　2003年6月19日，宜章法院做出重审判决：美光公司赔偿王文汉人民币70.0838万元，驳回双方其他诉求。王文汉不服，上诉至郴州市中院。

　　傍权如傍虎

　　王文汉很想大骂曾锦春一次，但他知道不能和曾生气，曾是一个决定官司赢或是输的人。他不得不又找到一个和曾更加亲密的中介人周某继续谋求曾的支持，曾说让雷军来处理吧。

　　雷是曾的女婿，时任宜章县公安局局长。雷以前是郴州市车站一个售票员，成为曾的女婿后被招入警队，从此一路畅通——由南塔派出所副所长升任苏仙岭派出所所长，随后调任资兴市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最后提拔成为宜章县公安局政委、局长。

　　在郴州市帝都大酒店，雷和妻子等人接受王的宴请后，留下一个凌姓男子和王谈判。

　　王同意如果官司打赢，他将交出执行款的百分之三十作为曾的报酬。

　　凌说雷军的意思是还要先支付十万元，王借了两万元高利贷一共筹集七万元给凌，凌某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郴州市委的信笺纸，说是市委一位秘书长做的批示。一张是写给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李晓龙的，一句话——“王文汉上诉一案，请你关照”。另一张是写给该院副院长谢贡芝，也是同样的意思。

　　中介人说，这是曾授意该官员向中院打招呼，曾已经多次指示中院帮助美光公司，自觉不便再帮助王文汉。

　　中院民三庭一个法官打电话给王，说案子很快要判下来了，你就准备请客吧。王很高兴，一心盼望好消息。但一个星期后，该法官又电告王说，老曾又变调了，不好了，你赶紧活动吧。

　　王赶紧通知中介人联系曾锦春，但曾不再接听电话。

　　2004年4月19日，郴州市中级法院下达判决，认定王文汉没有主体资格而判其败诉。

　　法院内部人士向记者透露说，之前，郴州市中院分管副院长、审判长被曾叫到办公室，进行专题汇报，曾最后说，我个人建议是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你们要重点看看王有无主体资格。

　　法官说，曾不是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政法工作本不在其职权范围内，但郴州各系统党政官员慑于曾的强势和滥用“双规”习惯，鲜有不从。曾落马后暴露出来的一些“双规”冤案中，可以表明曾对其视为忤逆或者不从的官员，一定会想方设法“定点清除”——1997年，临武县地矿局一个叫蒋贤儒的副局长拒绝曾的招呼，两度查封曾的妻兄唐某一个非法矿。

　　蒋是该县公认最清廉的官员之一，性格刚烈。曾指令县纪委两度立案调查蒋，均做出蒋无经济问题的结论。曾旋即指令县检察院渎职局接手跟进，最后对蒋判刑五年。

　　令郴州官员普遍恐惧的是，宜章县一名副检察长被“双规”后因不堪折磨和没有时间表的羁押，竟然自诬和当事人的老婆发生性关系，以求解脱。

　　“那时，我才如梦初醒。”王文汉不服判决，一边上诉，一边开始举报曾锦春。王说他痛恨曾锦春没有底线，“盗亦有道，而曾锦春就没有”。

　　王文汉设法取得了一个录音，可以证明曾收了他十余万元。他把录音证据放到举报信里向相关部门举报，但它们一份一份又回到了曾锦春的手里。

　　后来，王文汉就倒霉不断。2005年的下半年，宜章县一些人携带枪支、刀具、汽油把王的煤矿厂房以及机电设备全部烧毁。他们还扬言，只要看到王敢在郴州市出现，就立即杀掉他。

　　王很害怕，那帮人中的一个在2003年的一次交通纠纷中打瞎宜章县政府一名副县级官员的左眼，至今不了了之。今年51岁的王开始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2006年6月，王父病危，他很想去医院看望一下，可是他的朋友们警告说有人日夜守候在该病房，王不敢进入医院，最后是王的儿子、广州军区一名连长身着戎装代父尽孝。

　　王文汉说，他很悔恨自己当时依附权力，试图通过权力谋求保护，不料反被其伤。一次，王喝了点酒很冲动，寻思要找炸药和曾锦春同归于尽，朋友骂他，你这个潦倒样子门都进不了。“门口有武警，街上大红标语说，抢夺拒捕者，依法当场击毙。”

　　2006年9月19日16时，曾锦春在郴州市委住处被检察官带走，该市万人空巷，走上街头燃放烟花鞭炮以示庆祝。

　　王文汉正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市场里和一个小菜贩讨价还价，听到消息后扔掉菜篮子，连夜赶回了郴州。他说，他可以做人了。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6年12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