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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甘子明带来特委指示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07日12:07 新闻晚报
□铁凝 人民文学出版社

  向文成说:“你想,外国人把风的级别一共定成十二级,十二级大风能把船只掀翻;十级大风能把树刮倒;八级大风可不就只能把世安堂的门帘卷上房顶呗。”

  甘子明说:“我又算服了。咱不说自然风了,说点国风吧。”

  向文成说:“你顶着风来,我就知道你有事要说。”

  甘子明说:“认识西关的王光致吧?”

  向文成说:“他不是在保定二师上学吗。”

  甘子明说:“咱县在保定二师有三个学生,王光致是一个,还有一个叫葛咏堂的,高村还有一个叫胡佩之。王光致回来了,找我谈了两件事,这事虽然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可我也必得先传给你。”

  向文成不急于追问王光致约见甘子明是什么事,但已经意识到事非寻常。他没见过王光致,可他知道他从事的事业。王光致不仅在保定二师上学,他还联着二师学潮。

  向文成静等着甘子明叙述王光致对他的约见,但甘子明不说,他只说:“文成,我最愿意听你断事,你猜猜吧。”

  向文成说:“这叫朋友们打坐在世安堂,猜一猜甘子明腹内思想。咱也不用像唱《坐宫》似的,来那么多‘莫不是’,现在我只是想以后洋学谁来当校长。”

  甘子明听了向文成的话,把手里的烟袋往沙发上一按,惊讶着感叹道:“文成,你断事真叫人得慌,连个判断过程都不用,张口就来。”

  向文成知道他已猜对八九,反而沉默下来,他那很少严肃的脸也显出严肃,一只手的大拇指神经质地用力摁住腮帮子,把腮帮子摁出一个坑。

  甘子明说:“既然你也猜中了,我也不用瞒你了,王光致是北方特委派来的,他找我两件事,其一是打听春蕾书店,其二是跟我商量去十五中的事。原因我想不必和你多费口舌,一句话,形势发展的需要。我要重点给你说说春蕾书店的事。王光致说,向文成的春蕾书店太红了,已经引起了当局注意。

  他说,你弄点《复活》《爱玛》一类的书尚可;《短裤党》《少年飘泊者》就不宜摆,你赶快告诉伙计把惹眼的书从架上拿下来。看来春蕾书店会另有用场。”

  春蕾书店也是向家在县城经营的商业之一。书店盈利有限,但经营着各种新书。向文成自任经理,但并不直接坐阵经营,只掌握着进书和经营方向。最近借北京的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春蕾书店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向文成也知道春蕾书店太“红”了,说:“行,风一停我就进城,叫伙计把书撤下来了事。可我想的还是你离开笨花以后的事。”

  甘子明说:“我也想过,县里的十五中和咱的两级小学比,自然十五中重要,现在那里热闹倒是热闹,有点不可收拾了。学生为建立伙食团跟校方闹闹尚可,推倒个城隍庙的泥胎也不算过分。要赶走校长就非同小可。凡此都要有人梳理引导,这就是王光致约见我的目的。我要是真走了,咱们的洋学校长你先兼起来吧,级任的课对你也没什么,算术还不到鸡兔同笼呢。那点国文你不用备课也能应付。当然,洋学也不能栓住你,你还有世安堂。待有了合适的校长,我就会给你推荐。”

  甘子明和向文成的谈话已步入正题,气氛显得很沉闷。那些于国于民的大道理,他们之间实在用不着互相分析、告戒;对上级的新举措他们也用不着或阻拦或劝慰。这不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吧,他们只在心里互道珍重。甘子明感觉到世安堂气氛的沉闷,又见向文成拇指顶在腮帮子上越陷越深,他很想活跃一下气氛,便说:“刚才我在大风里真看见瞎话了,瞎话没有说大风刮走碾盘的事,我看他在大风里佝偻着腰东抓西挠。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大风刮走了他的帽子。后来他在村西口追上了他的帽子,拿起来一看是西贝家榆树上的老鸹窝。”

  向文成说:“瞎话的帽子准是刮上了树,老鸹们没了窝,就把瞎话的帽子当了窝。”———向文成立时就领会了甘子明讲此笑话的用意,他振作起来,积极附和着甘子明。

  这天晚上同艾做了一个梦:是个夏日,她站在棉桃泛绿的花地里,有风吹来,那些小拳头大的沉甸甸的棉桃捶打着她的腿,她的腰和她的小肚子,她的小肚子顿时一阵麻酥酥的发热,一种久违了的快感闪电也似地流遍全身。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稍有动弹那美妙的感觉就会溜走。她就像钉死在花地里一样地站着,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许久不进花地了。戏谑着她的小肚子的那些棉桃是这样饱满坚硬,来日放出的花朵也定是雪白肥硕的。这时远处走来一个男人,是向喜。向喜身着戎装,怀里抱着一个小闺女儿。那小闺女儿也许三岁,也许两岁。可向喜他只走着自己的路,生是看不见同艾的存在,大步流星地在花地里穿行。同艾就大声地叫向喜,她用尽着气力,但声音却是那么绵软微弱,那不像叫喊,更像是一种焦虑的呻吟。向喜终于走到了同艾跟前,猛地发现了她。同艾的突现让向喜有些惊慌,仿佛是因为他怀中的那个小人儿。只见他快速把怀中的小人儿交给了身边的甘运来———同艾这才看见原来甘运来正跟在向喜的身后。甘运来接过向喜手中的小人儿,躲闪着同艾的眼光把那小人儿直往怀里藏。天忽然阴了,闪电把花地闪得忽明忽暗。同艾很想看清甘运来怀里那个小人儿的模样,却始终没能看清。那个小人儿老是把脸往天上仰。天上一打闪,她就冲着闪电格儿格儿地笑。向喜和甘运来就冒着闪电、伴着小人儿的笑声急急地往远处走去……同艾醒了,小人儿的笑声还响在耳边。

  醒来的同艾看窗户,窗纸还黑着,屋里,四周更是黑得可怕。一种恐惧和失落感刹时间笼罩起同艾。她开始研究起那个梦:为什么向喜一看见她,单把那个小妮儿交给甘运来?而甘运来为什么又把她东掖西藏?这怕是一种不吉祥的预兆吧,莫非除了二丫头,向喜身边又有了什么女人?同艾不愿再想下去了,她焦灼地翻着身,再也无法入睡,裸露着的胳膊摩蹭着她身上那条老棉花被窝。这被窝便是当年向喜带到军中又捎回来的那条。这些年同艾的衣物不断更新着,惟独这条四蓬缯老棉被她不更换,盖着它就自觉离向喜近。那年在汉口遇二丫头以后,她曾决心不再盖它,但天一凉下来,便不由自主地把它抱出来。她亲近着这条老棉被,就像坚守住了从前她和丈夫的那些恩爱;她坚守住了这条老棉被,就像坚守住了丈夫。

  同艾是从不相信梦的,欢喜的和不欢喜的梦她做过不少,一旦睁开眼,她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今天,那个梦境却不断浮现在她的眼前。过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窗纸已发白了,同艾从炕上穿衣坐起,决心不再想梦中的事。谁知当她下地开始梳洗时,梦中那个小人儿的笑声又传了过来。同艾只觉得那个小人在笑她,在提醒她: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视而不见啊。我该叫你娘还是叫你姨?这时同艾仿佛听见那个小人儿真叫了她一声娘,然后又扑到甘运来怀里。同艾有些不能自制了,她奋力推开房门,其实推开房门并不值得用那么大的力气。(45)

  这是铁凝潜心六年献给读者的一部大书,她称它与自己的任何一部作品均无可比性。小说以清末民国初至上世纪40年代中期冀中平原的一个小乡村为蓝本,以向氏家族为主线,用现实主义的手法,以朴素、智慧和妙趣盎然的叙事风格,将中国那段变幻莫测的历史巧妙地融于“凡人凡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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