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美国全球战略调整及其对中美关系影响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王缉思

　　一、美国的实力地位和全球战略形势

　　美国是冷战后世界上惟一的超级大国，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惟一有能力、有野心称霸全球的国家。在中国的战略家把握国际大局时，首先需要对美国相对实力的消长和全球战略的调整进行分析。

　　从长期看，国际政治多极化和美国霸权的衰落是必然规律；但在短期内，还看不出美国的综合实力和世界地位正在持续下降的迹象。从“硬实力”方面看，美国不但没有下降，而且许多指标还有所上升。占世界总人口4.7%的美国，其近年来的国内生产总值占世界各国总和的30%左右(冷战刚刚结束时占25%左右)。美国国防开支占各国总和的48%以上，2006-2007年度达4627亿美元(但仅占本国国内生产总值的4%左右，低于冷战时期的百分比)。美国的研究和开发支出占各国总和的40%。2004年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4.3%，2005年为3.4%，2006年预计仍将处于这一水平。美国经济的隐患不少，如贸易赤字、财政赤字居高不下，但在增长速度、竞争力、劳动生产率等方面仍然明显高于日本、欧盟和绝大多数其他发达国家。

　　美国对2001年的9•11事件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在此后实行了重大战略调整。2001年底的阿富汗战争得手之后，美国的地缘政治优势得以强化，从政治、军事、经济上挤进了它一直想挤进的中亚等地区，还增强了它在东南亚、中东等地区的军事存在。但是，2003年3月美国发动的

　　现在看来，伊拉克战争对美国和世界政治所带来的影响，可能比9•11还要深远。发动伊拉克战争，是美国历史上犯下的最严重的战略错误之一，其对美国的灾难性后果至少可以同越南战争相提并论，对美国的“软实力”(即用非强制的手段影响其他国家行为的能力)是一个严重的消耗。

　　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缺乏道义基础。由美国传媒曝光的驻伊美军虐待伊拉克战俘事件，暴露了美国在国际上鼓吹“人权”的虚伪性，进一步损害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形象。美国许多政客行为不轨，公司财团违规谋取暴利；美国在国际上筹划伊斯兰教，为以色列的暴行辩护，在有关环保的京都议定书、世贸组织多哈回合谈判、联合国改革等一系列问题上坚持单边主义立场，在核不扩散问题上采取双重标准。如此等等，使美国在国际事务中的道德威望、行为的合法性、对盟国的影响力都受到很大损害。

　　近年来，全球范围的“反美主义”上升，成为世界政治中的一个突出现象。美国软实力受到削弱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世界各国公众中的反美情绪不断升高。许多国家进行的民意调查，包括美国机构在海外进行的独立研究，都披露了“全球反美主义”高涨的趋势。

　　布什政府的单边主义政策和国际行为的道德缺失，只是全球反美情绪升高的表面原因。更为深层的原因包括是全球化的负面作用日益显现，突出表现为全球范围内的贫富悬殊继续扩大，各种不和谐因素增加，许多国家内部的社会、民族、宗教矛盾激化，生态环境恶化，非传统安全问题突出。各国社会政策(如福利、公共卫生、移民政策)的调整，以及国际合作机制的建设，均滞后于全球化进程。

　　许多国家向外国资本市场开放后引发更为严重的社会不公、官员腐败、贫富悬殊，本民族传统、宗教和价值观受到美国文化的强烈冲击，民族产业遭受跨国公司的威胁。一些国家的对内经济、社会政策偏向于富裕阶层和既得利益集团，对外政策追随美国，同该国民意形成强烈反差。

　　在各国公众心目中，经济和军事实力日益强大、不可一世、傲慢而又缺乏自制、外部力量难以牵制的美国，是为富不仁、道德沦丧、文化颓废的典型，成为人们心目中全球各种消极丑恶现象的总代表。因此，在全球化的负面作用日益显现的今天，无论美国摆出什么样的“善意”姿态，采取什么样的政策调整，进行什么样的国际公关，只要美国继续长久占据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位置，全球反美情绪就不会明显减弱。

　　另一方面，各国反美情绪的发展也是不平衡的。在那些对经济全球化持积极态度、经济发展速度高、国内政治比较稳定的国家，反美情绪的增长不明显；而在对全球化的消极影响的抵抗力弱、经济发展迟缓、社会矛盾加剧、政府执政能力不强的国家，反美情绪更容易被激发出来，同时还可能转化为反政府情绪。

　　西方民主化在许多国家遭受挫折，是全球反美注意高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体现了美国软实力的削弱。伊斯兰国家的民主化鲜有成功的先例，进行过“民主选举”的伊拉克，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巴勒斯坦民选出来哈马斯政权，政治色彩是激烈反美反以色列。高举反美旗帜的左翼政党先后在许多拉美国家取得执政地位。俄罗斯今天的政治转型，同西方民主的标准来开了越来越大的距离。经历过“颜色革命”的中亚国家，普遍面临权力交接和体制转变的难关。连一度被视为“转轨成功典型”的某些东欧国家，也呈现了政治动荡的征兆。这些事实，对于企图以美国发展模式改造其他国家的美国人来说，不啻是一个沉重的心理打击。另一方面，由于美国经济、军事实力继续增长，美国仍然对自身制度和发展模式抱有一定信心，而尚未有其他发展模式和社会制度对美国模式形成颠覆性的挑战。

　　美国的“软实力”明显下降，“硬实力”继续上升，两者形成了强烈反差。如要扭转软实力下跌的趋势，美国国内政治和战略思维必须发生重大变化，但这种变化尚无实现的条件。美国软实力长期受到消耗，可能导致美国商业品牌优势与文化教育优势的吸引力逐渐丧失，增加美国维护霸权的物质成本和社会成本，最终导致其硬实力的削弱。从短期和中期看，美国硬实力和软实力之间的发展失衡不但得不到纠正，还可能进一步突出。

　　美国软实力下降的政策后果，是它的外交工具越来越失去效用，而不得不敬常使用军事威胁、经济制裁等消耗硬实力的政策杠杆。在朝鲜和伊朗的核问题上，美国的政策工具捉襟见肘，意志力也日渐低落，不免给其对手以“纸老虎”的印象。美国长期依赖其所维护的国际机制推行霸权。其国际影响力受挫的结果，是核不扩散机制濒于瓦解，国际经济机制亦可能受到打击。

　　美国一方面通过其扩张行为破坏着全球稳定，另一方面又通过其霸权地位维持着全球政治经济秩序的某种连续性，维系着世界不公正和战略失衡状态下的稳定。从表层上看，美国霸权受到的挑战，意味着世界多极化的趋势加快发展。但是，当世界各大国正在逐渐适应“一超多强”格局的时期，如果美国的战略收缩比较突然，会对全球稳定带来一定的冲击。欧盟正在集中精力处理因成员国迅速增多而带来的诸多内部整合问题，以及若干国家的国内社会整合与不和谐问题。在最近的将来，欧盟无力也无意向外部扩展或加大干预其他地区事务的力度，更不用说去主动承担欧洲以外的国际义务了。俄罗斯虽有扩大势力范围的长远意图，但目前在巩固国内秩序的同时，至多能够努力处理好同其他独联体国家的关系，制衡美国在俄罗斯周边国家的影响，除此以外无心他顾。中国的国力正在迅速壮大，将主要精力集中于国内经济建设和构建和谐社会，稳定周边地区，扩大国际经济交往，没有同美国争霸的战略意图。印度的全球政治影响就更加有限了。

　　自18世纪至20世纪冷战结束之前，大国争霸是国际政治的“铁的定律”。但是，然而在全球化的作用下，如今大国之间的争霸局面并没有出现。如果美国要从伊拉克撤军，在中东政策上后退，包括其盟国在内的其他大国既不会耗费本国资源去给美国“补台”，又不急于去填补美国留下的“权力真空”，也没有结成统一战线去推翻美国霸权的意愿。这是一种值得研究和深思的国际战略新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