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命案采访札记

　　新闻背景：

　　2007年1月9日，《中国贸易报》山西站记者兰成长在大同市浑源县一煤矿被不明身份暴徒打成重伤，第二天不 治身亡。

　　1月13日，天涯杂谈刊载了《山西浑源：记者被黑心矿主暴打致死》的帖子。帖子在网上记者圈内广为流传。

　　帖子称：2007年1月9日，《中国贸易报》山西站记者兰成长与同事共三人到山西省大同市浑源县无证开采的黑 煤矿进行调查采访时，受到当地一黑煤矿主指使的一伙不明身份的暴徒围攻。当时，兰和司机已经在车上了，可是，他们的车 被矿方的两辆车挤住动弹不了，而他的同事还被困在矿长办公室里。

　　在被殴打的过程中，兰使劲挣脱跑了出来，但身后的暴徒一直在追赶他。他跑到不远处回头一看，同伴还被困在那里 ，与此同时，暴徒高喊：“不回来追上你非打死你，要你的命！”兰就又返回来了。就是为了保护同伴这一返回，就又被这帮 丧心病狂的暴徒以棍棒乱打一顿。

　　下午6时许，他们回到大同市，到了当地第三人民医院后兰就不行了，脉搏、呼吸都停了，经过医护人员的抢救后又 恢复了生命特征，医生检查后确认暂无大碍，继续观察。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9时，因颅内出血抢救无效逝去了。而兰 的同事的腿也被打成了粉碎性骨折。

　　事发后，中国贸易报社表示兰成长是该报社临时聘用记者，要为其维权，而大同方面却否认兰是记者，更有人称兰是 因敲诈不成而被打死。1月12日，大同市开始“打假”，打击假报假刊假记者。

　　据最新消息，9名犯罪嫌疑人中的主要疑犯已经落网，犯罪嫌疑人郑文平、马利已被抓获，郑宏瑞现已投案自首，其 余人等在逃。

　　赶赴案发地

　　2007年1月14日晚上，在天涯论坛上，我看到署名为“爱中华行天下”的网民发布的《山西浑源：记者被黑心 矿主暴打致死》的帖子。文中十分详细地描写了2007年1月9日《中国贸易报》山西站记者兰成长被打致死的全过程。

　　第二天，我立即将选题上报给了编辑部，获得通过后，开始进行电话核实，这确实花费了不少时间。在广州电话核实 的时候，采访过大同新闻中心主任谷盛民、中国贸易报社、当地媒体记者以及死者家属。1月16日，我刊发了第一篇稿子， 这也是较早介入兰成长死亡事件调查的媒体记者中第一个发稿的。

　　当天，我乘飞机来到北京，由北京转车到了山西大同，到当地已经晚上9点多了。

　　1月17日，调查正式展开。最初，我和成都商报的记者李亚玲连事发地点在哪里都不清楚，只听当地朋友说，好像 是叫水沟的村。

　　我们决定撞撞运气，包车去了浑源水沟村，结果还真被我们给撞中了。我们停车问路的地点恰好是案发现场，兰成长 就死在我们问路处小卖部几米外的农家院子里。

　　案发现场在距浑源县约20多公里的沙圪坨镇水沟村一处院落。该小院有5间平房，被附近位于大仁庄乡西王铺村的 一个煤矿租用，住着四五个矿上的干部。多位村民目击了当天的一幕：

　　当天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除司机外有两个人，听说这两个人是记者。他们进了那个小院，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发 现有两辆车把黑色轿车前后堵住了，院里面已经打起来了，其中一个个子不高的跑出来了，跑到村口前的那个房子(距小院约 30多米远)处了，他们追出来叫，他又回去了，回去后，他们就把铁门关上了。

　　他们(行凶者)有黑社会的人，偷着开窑，这些人很厉害，欺男霸女，村里也管不了，都是光头，拿着镐柄，就往头 上打，一棒就打在头顶上了，人就“死”过去了，他们拿了个茶壶往他身上泼水，没醒来，血流得拉拉的。不让村民过去看， 用水和扫把把血迹打扫了，打人的有十来个，有个叫侯四(音)。

　　我们两个人立即赶往了发生命案的煤窑。通往矿区的道路被大量泥土堵塞，该煤窑主井口已被黄土填死，整个矿区空 无一人。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该煤窑开了有一年多，四个月前转到现在的老板手上，矿工就几十个人，规模非常小。出事之后 所有人都跑光了。

　　村民们对兰成长的惨死极为不平：“不要说他是记者来采访，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了。”而据知 情人透露，就在兰成长前往该煤矿采访前，当天已有7拨媒体前去采访，这可能是导致煤矿怨气爆发的重要原因。

　　周围人的转述

　　兰成长是租用一辆桑塔纳2000型轿车前往采访，当事司机曹某见证了整个过程，但事发后他一直回避媒体。1月 17日，我们费劲周折，他才接受了采访。

　　据他回忆，1月10日，兰成长和其同事常某前往煤矿采访，当时矿上的人叫其去位于水沟村的“办事处”。到了“ 办事处”后，大家进去后，发现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大家交谈起来，中途该男子打了几个电话，其中还给大同一家媒体打了 电话，后来曹某和兰成长先出来了，只剩了常某一人在内继续交谈，后来就来了两车壮汉，兰成长见势不妙，推开门就往外跑 ，跑出数十米后，那帮人威胁说，如果兰不回来就要追上去打死他。兰成长和曹某只得回到了院内，这时他们发现常某的一条 胳膊已经打断了。

　　打手们打兰成长和司机，兰成长说，“别打他，他只是个司机，要打就打我吧”，打手们果然放开了司机，开始打他 。这个过程非常残酷，他们动用了铁棒、镐把、电烙铁和酒瓶。他们把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上用铁棒打断，再把他另一条胳膊 架空用铁棒打断，再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他们逼问出了三个人的家庭住址和家人情况，威胁他们说，如果他们敢报案，就要杀 了他们全家。最后，矿主候四一镐把打在了兰成长的头上，看他昏死了，又用冷水泼他，可是没有泼醒。他们知道出事了，想 跑，他们冲掉了地上的血迹，威胁常某和司机说，必须等一个小时以后，接到他们从外面打回房间的电话了，才许离开，不然 就要杀他们全家。这才从容逃离。司机把兰成长背上了车，在去医院途中，兰成长曾醒了一次，说了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我这条腿算是废了！

　　这是兰成长35岁的人生历程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1月17日晚上，在我们下榻的酒店，我们见到了兰成长的姐夫，当时他要求大同市政府和《中国贸易报》还死者一 个清白。同来的还有兰成长以前的同事和朋友等人，他们都是满怀义愤，挤在宾馆的小标间里，争着说。我们都来不及一个个 地问。

　　同家属见面

　　1月19日，我们和中央电视台等媒体的记者一起到了兰成长家里采访。见到了他的妻子陈娟娟，两个女儿琳琳和瑶 瑶，他的老母亲还有姐姐弟弟等。

　　兰成长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房厅也不大，光线昏暗，家具很简陋，给人感觉杂乱无章。十几个人挤在里面 。我跟兰的姐夫说，这个房子太简陋了，他说，在大同算不错的了，北京的旧民居比这个还差呢。

　　先是央视的“法制在线”采访，再到我们。老母亲一说起兰成长就泣不成声，几分钟后就昏了过去，子女们忙把她抬 到一个自己在院中搭的小屋里，给她掐人中，揉背，叫她深呼吸。老太太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说要打官司。子女们一迭声地说 要打要打，要打到底。他们要求《中国贸易报》能承认兰成长的记者身份及其系因公殉职，并出面处理善后事宜。

　　兰成长的小女儿才五岁多，不懂事，跟堂妹玩得很开心。可是，当她看到全家人的合影时，神情不自觉地暗淡下来。 妈妈抱着她哭，她懂事地轻抚妈妈的头发安慰妈妈。兰的姐夫李文先说，孩子是知道装不知道，老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一会儿，瑶瑶很坚决地把白色的孝服脱了。

　　家属的顾虑他们没说，只说过报社告诫他们保持沉默，否则后果自负。其实，17日晚李文先都说了，沉默什么都没 换到，七天后还没人上门慰问过，连尸检报告都没拿到。有疑犯落网，我们都知道了，他们不知道。他们还一再感谢我们给他 们通报消息。

　　他们对外说不想接受采访的原因是怕刺激到老太太。其他的原因他们没说。总之家属还不是很愿意接受采访。另外， 可能与他们知道的情况不多有关。

　　兰成长其人

　　兰成长1972年出生于大同市青磁窑矿区，其父是该矿老职工。兰成长毕业后接了父亲的班，成为矿区的仓库保管 员。父亲过世后，他就搬出了矿区。矿区老领导刘九江说：“小兰做的都是例行公事的活，每天管管轴承等器材。他结婚较早 ，有两个女儿，小的那个也快上小学了，老婆没有固定工作。”当时兰成长的月工资为500多元，这显然无法养活一家老小 。一年多前，兰成长离开了单位，矿里停发工资，但仍给他保留了缴纳养老保险等福利。

　　在熟悉兰的人眼中，兰的性格和家庭背景毫无奇特之处，但他也显然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社会关系”的人，因为他离 矿不久后矿里就恢复了他的基本工资，一个多月前刚刚涨到每月600多元。

　　兰成长曾对矿区人说，他离职后的新工作是“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安全文化调查员”，专门到各矿场里“调查有无人员 死亡或违规开矿情况”。

　　兰遇害后，西祠胡同“山西报业”论坛有一ID为“道报110”的网友发布了一个帖子《看看这个吧，真给山西的 媒体丢脸!!!》。帖子说，一年多前，一个建筑包工头王某手持国家安全生产总局曾发过的一个与安全生产文化相关的文件 ，说服《现代消费导报》负责人将“安全教育周刊”承包给他。“该报负责人未认真核实文件，同意王某只要一个月上缴十几 万的管理费就行，王某便开始招兵买马，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认识字与否，只要你能和煤矿沾上边，他统统都要 。王就给这些招的人安了个“安全文化调查员”的头衔。这伙人惟一的任务就是敲诈煤矿，他们告诉煤老板“如果你们有违规 和违法生产的情况，我们可以直接向国家安全生产总局汇报”。这段时间山西各地的煤老板到了谈王某即色变的程度，不过这 种状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煤老板们致电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后，发现对方对“安全文化调查员”全不知情，于是纷纷向警方报 案。

　　我们随后致电《现代消费导报》核实该帖内容的真实性，总编办一陈姓负责人表示，“安全教育周刊”招进兰成长这 批员工是报社工作不断扩展的需要，“这四五十名员工的主要工作，是到厂矿里搞调研，送安全文化下基层。”

　　该负责人也承认招聘过程中“确实存在漏洞”，但“这些员工大多数都没有问题，他们的权限只是搞调研，不是正式 记者。2006年《法制日报》等媒体陆续报道了这些人中间有人私自打着记者旗号违法犯罪的情况，我们调查核实后一律予 以除名”。2006年六七月份，《现代消费导报》在上级主管部门的压力下，对“安全教育周刊”进行了整顿，“将这一摊 子人全部‘拿掉’了”。

　　被“拿掉”的人中就有兰成长，但他却从此有了在新闻单位的“从业经历”。2006年12月，他顺利地应聘为《 中国贸易报》驻山西记者站记者，完成了由“仓库管理员”至“调查员”至“驻站记者”的转变。

　　各方近况

　　《中国贸易报》记者部主任王建枫曾告诉我们，兰成长是2007年1月3号才被聘为驻站记者的，因此尚未来得及 办理相关证件，他到黑矿采访也非受报社指派。但在兰死后，其家属却在其口袋内发现了一份盖着《中国贸易报》钢印的工作 证，上面注明了其职务为“专题中心主任”；另有一份由《中国贸易报》山西记者站出具的采访介绍信：我社记者兰成长同志 等人前往你处采访，请予接洽希协助为荷。介绍信没有注明采访对象，但其落款时间为1月10日。

　　事发后，《中国贸易报》对外宣称兰成长是1月9号去煤矿出的事，但专案组调查的情况却是，兰成长其实是1月1 0日上午去的煤矿，而这正是他在记者站开介绍信的日子。家属据此认为，兰成长去煤矿采访并非个人行为而是职务行为，《 中国贸易报》有逃避责任之嫌。且兰成长已遇害多日，报社却一直没有任何人上门慰问并协助处理后事，“他们只是给我们打 电话，要求我们‘闭嘴’，不然后果自负！”由于报社拒绝承认兰成长的记者身份和其采访行为系职务行为，中国记协维权部 的人到达大同后也没有与家属和媒体见面，而是悄然回了北京。

　　1月19日，山西省官方新闻网站首次向公众发布了详细案情，《中国贸易报》也在网上发布了关于该案的“公开声 明”，但两篇文章的内容均将兰成长称之为“聘用的工作人员”，回避了兰成长的身份是否属于记者的问题。

　　文章公布了两名受害者的身份，并提到了涉案嫌犯共有9名。

　　受害人情况：兰成长，男，1972年4月18日生，大同市矿区人，大专学历，住大同市城区烟草专卖局家属院。 2006年12月26日应聘为《中国贸易报》山西记者站专题部主任；常某，男，1955年8月25日生，山西省怀仁县 人，初中文化程度，现住大同市城区兴同里小区12楼。2007年1月4日应聘为《中国贸易报》社山西记者站英文采编部 主任。应聘前为个体打工人员。

　　“据《中国贸易报》山西记者站站长常旭日(山西省怀仁县人，与常某为同村人)证实：兰成长、常某确系该站聘用 的工作人员，2006年12月26日给兰成长发了由《中国贸易报》社制作的《新闻工作证》，常某的《新闻工作证》正在 办理之中。两人处于试用期，主要任务是收集新闻线索，没有从事新闻采访资格。1月10日，站里没有安排兰成长、常某二 人到浑源县采访，他们也未向站里请示报告，他们去哪里去干什么，站里不知道，纯属个人行为。”

　　犯罪嫌疑人情况：

　　侯振润，男，29岁，山西省怀仁县人，大同市标准件厂下岗工人，现暂住大同市建委家属院，系非法采矿矿主，现 在逃；

　　武强，男，32岁，大同市南郊区人，无业，现在逃；

　　康全明，男，28岁，应县人，无业，系侯振润的司机，现在逃；

　　郑文平，男，22岁，大同市南郊区人，无业，已抓捕；

　　马利，男，21岁，大同市南郊区人，无业，已抓捕；

　　郑宏瑞，男，28岁，山西省浑源县人，工作单位浑源县吴城联校，已投案。

　　其余犯罪嫌疑人的情况正在核查中。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2月上半月刊) (特约记者/谭人玮李亚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