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孩子的爸爸

　　文/梁水

　　人工授精第一案的背后，是医者的责任心问题，是法律问题，也是道德问题。

　　2006年9月8日，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在河北省公安厅法医科大厅外嚎啕大哭：“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孩子 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

　　原来，这位叫谈梅的少妇当天偕同丈夫来对其刚满5个月的儿子何斌做亲子鉴定。他们的孩子是试管婴儿，可是展现 在眼前的鉴定报告却分外残酷：谈梅是何斌生物学母亲的相对几率为99%，何力咏却不是何斌的生物学父亲。明明是在医院 接受的手术治疗，也有正规的医诊凭证，怎么会把亲生爸爸搞错了？

　　这张如黑色幽灵的鉴定报告晴天霹雳般敲碎了两人原本甜蜜的夫妻感情，而作为受害人谈梅更是有苦难言，精神接近 崩溃的她根本不知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人工授精抱回可爱儿子

　　现年30岁的谈梅和31岁的何力咏皆是石家庄市人，两人于2000年结婚。作为大学同学，两人的感情基础颇为 深厚。但是，婚后的谈梅一直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只能打短工，这让两人生子、买房的计划放慢了脚步。结婚没多久，谈梅就 意外怀孕了，那时何力咏在一家企业工作，收入也不高，况且两人暂时还没有买房，于是小两口一商量，就去医院做了人工流 产手术。

　　当时两人都年轻，也没考虑那么多，心想等买了房子，手里攒些钱再要孩子也不迟，于是两人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创业 与奋斗上。可是两人万万没想到，生活并非他们想像得那般如意。

　　2004年春天，何力咏夫妇拿出积攒多年的积蓄在石家庄二环路贷款买下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看着布置漂亮的新 家，做妈妈的念头从谈梅骨子里重新升腾了起来。那时，何力咏已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单位的效益也还不错，当妻子向他提议 后，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咱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这些年咱们的努力总算没白费！”此时，何力咏和妻子都已步入大 龄青年范围，要孩子的念头尤为强烈。

　　可是2004年一年渐渐过去了，谈梅的肚子也没传来好消息。焦急的两人看着同学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非常羡慕 。何力咏突然想起妻子先前流产的事，有些担忧地问谈梅：“会不会那次流产影响了你的身体？”在家里老人的催促下，两人 前往医院就医检查。谁知检查结果让何力咏很意外，谈梅妇科一切正常。“难道是自己出了问题？”看着丈夫眉头紧锁，谈梅 善解人意地宽慰丈夫说：“可能我们太心急了，精神过度紧张也会造成不孕的，没准放松下来就会有好消息。”何力咏觉得妻 子的话有道理，就打消了自己做检查的念头。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谈梅预测的那么轻松，又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何力咏沉不住气了，他提议自己有必要 做一下检查。谈梅也非常焦急地想知道原因，于是就陪丈夫一起来到了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以下简称省四院)。

　　检查的结果让夫妇二人大吃一惊，何力咏患有弱精症，医学上受孕几率非常小。“怎么会是我？”拿着报告的何力咏 相当意外，也许是男性惯有的尊严使他揣起报告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但善良温柔的谈梅并没有说出半句牢骚和怨言，相反她还在一起同住的公婆面前替丈夫 打掩护：“力咏没什么大问题，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妻子的良苦用心让何力咏很内疚，可是生孩子的大问题还得解决， 苦思冥想的夫妇俩终于决定去做人工授精。

　　2005年7月，两人再次来到了省四院，在生殖医学科医生的建议与帮助下，何力咏于7月9日做了精液采集。随 后，医生对谈梅实施了人工授精手术。当时的过程非常顺利，两人携手告别医生后回了家。

　　回去后的当月，好消息便传来——谈梅怀孕了。兴奋异常的小夫妻激动地告诉了双方的家长。那一夜，即将初为父母 的两人根本毫无睡意。

　　妻子怀孕期间，何力咏体现出一个丈夫所应表现与承担的全部，让谈梅心里备感欣慰与甜蜜。2006年3月，谈梅 顺利产下一男婴，一家人欣喜若狂。望着这个白净神气、长相酷似妻子的儿子，何力咏做爸爸后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他当即 给儿子取名何斌，意为文武双全。

　　至此，困扰在何力咏夫妇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让现代化的科技给推平了，夫妻俩抱着儿子重拾靓丽心情。“生活还 是美好的。”何力咏扬眉吐气地对妻子说。

　　亲子鉴定锁定“模糊爸爸”

　　孩子就这样在这个家里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那时何力咏忙工作，谈梅忙家务，一幅男耕女织的甜蜜画卷。谁也没想 到一件平凡的小事，让这对夫妇的心里荡起了涟漪。

　　6月的一天，夫妇俩抱着何斌去所在辖区上户口。在申报户口表上，有一栏需要填小孩的血型。由于何力咏和谈梅两 人在先前的体检中已多次检测过，所以两人都知道自己的血型。“我们俩都是O型。”“那你们的孩子肯定也是O型。”负责 户籍的民警微笑地答道。“今天我先这么写上去，你们抽空记得带孩子去验个血型，应该不会错的。”这本是民警随口说的一 句话，却让心细的何力咏当了真。

　　结果第二天他就要请假带儿子去医院检测血型，却一把被妻子拉住了。“你干什么呀！孩子这两天的感冒还没好呢。 再说你担心什么啊，你瞧小斌长得多像我，哪里会错？”大概是看出丈夫心里有芥蒂，谈梅给爱人吃了一剂定心丸。由于那阵 子天气持续高温，带小孩出门也确实不方便，何力咏那颗起伏的心暂时平静。

　　但是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让何力咏坐卧不宁。7月底的一天，何力咏还是说服妻子带着儿子去了离 家近的一家市医院。令人尴尬的一幕出现了，报告上显示何斌的血型为A型。这怎么可能呢？O型血的夫妇怎么会生出A型血 的孩子？O型血的夫妇只能生出来O型血的孩子啊！对于常识问题，何力咏和谈梅两人还是掌握的。在咨询完相关医生后，对 方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一定是他们检验错了，怎么可能呢？”谈梅对报告产生了极大的质疑，而此时的何力咏却一言不发 ，脸色铁青着，极为难看。

　　第二天，心情万分复杂与焦急的何力咏夫妇又来到了省四院再次为儿子做血型检测。然而这一次又让他们失望了，何 斌的血型仍为A型。“老天，这怎么可能？”此时的谈梅彻底没了主意，一双无助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丈夫，眼泪成串成串地掉 在了她抱孩子的手上。

　　何力咏到底是个男人，在突发事态面前还保持着较为镇静的头脑：“走，我们得赶紧找律师，出大事了。”

　　8月初，何力咏通过朋友找到了颇有经验的翟志龙律师咨询。翟律师听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起复杂的医患纠纷，甚 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创造了全国首例。随后，翟律师立即建议何力咏夫妇火速与医院方面联系，商讨解决办法。因为此时在一 份手术报告和两份血型检测报告前，3个人都明白有可能医院把孩子父亲的精液搞错了。

　　8月7日，满心愤慨的何力咏夫妇找到了省四院当时做手术的生殖医学科的刘主任。在阐述完事情经过后，何力咏夫 妇出示了两人在该院采精、人工授精手术单、两人的血型报告以及儿子何斌的血型检测报告等。在这些单据面前，刘主任也甚 为吃惊，他非常慎重地表示，自己会尽快向上级领导反应，并给予答复。

　　从医院回来后，谈梅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仿佛被人抽走了，她瘫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做人工授 精的当天还有两对夫妇也是来做人工授精手术的，三家一前一后，莫非是医院把丈夫的精液与其他两位男士的搞错了？谈梅不 敢想下去了，她觉得恶心、窒息，仿佛无形中有一只狰狞的手臂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她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自己？如 果这个孩子果真是医院搞错的话，那么丈夫能否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会不会弃她而去？家庭会不会瞬间瓦解……一连串的问 题彻底把年轻的谈梅击跨了，而何力咏的心绪此时更难形容。凭心而论，他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在自己查出有生育障碍的时 候，贤惠的妻子选择的是积极面对，然而现在多舛的命运却把两人给戏弄了，这个巨大的责任谁来负？这个无辜的孩子将有怎 样的未来？自己这个“模糊爸爸”将要承受怎样的心理压力？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是在短暂的揪心和绝望后，何力咏勇敢地鼓 励妻子要一起向医院讨说法。

　　但是这是一场异常艰巨的拉锯战。在何力咏夫妇第二次找到院方要求答复的时候，刘主任告诉他们此事已由门诊办公 室的霍主任和该院负责法律事物的齐律师来全权处理。何力咏夫妇心里明白，对方律师都介入了，可见事情的重大。在彻底阐 明了事件的原委后，何力咏夫妇和对方律师一致同意做一次亲子鉴定，因为毕竟血型报告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残酷且尴尬的现实，何力咏夫妇要求和院方签订一份协议。9月6日，双方签署了这份自愿协议书 。协议书上明确地列有3条，双方在积极妥善处理的前提下，共同负有对此事件的保密义务；双方一致同意到河北省公安厅法 医科进行亲子鉴定，并认可该机构的鉴定结论；此次全部费用由甲方(省四院)预付，若鉴定后确为甲方责任，该费用全部由 甲方承担。若非甲方责任，该费用由甲乙双方共同承担，此后，甲方不再承担任何责任。

　　随后，谈梅抱着儿子在丈夫的陪同下和院方负责人一起来到了河北省公安厅法医科。9月8日，鉴定报告出来了，上 面明确写着：谈梅是何斌生物学母亲的相对几率为99%，何力咏不是何斌的生物学父亲。“老天！作孽啊！”握着报告的那 一瞬间，谈梅的泪水夺眶而出……

　　虽然这个结果何力咏早已预料到了，但残酷的事实却让这位忠厚的汉子变得木讷、寡言，眼神里蕴涵着无法形容的痛 楚。“你们还有什么说的……”何力咏此时的质问声苍凉、空旷。

　　113万怒告医院讨说法

　　但是痛苦并未到此结束，接下来的谈判也异常艰难。起初，何力咏夫妇考虑到孩子的将来以及自己的隐私，还是希望 双方能把责任划分清楚，对方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赔偿答复。

　　但是院方却多次以“该事件事关重大，我们正在调查”为由迟迟没给出明确答复。看着自己怀里天真无邪的儿子，谈 梅泪如雨下，自己无错，孩子无错，丈夫更没错，那究竟是谁错了？现在又该向谁去讨说法？在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 望之际，谈梅曾不下十次去医院讨要说法，但结果如泥牛入海无一点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院方陷入了沉默，可是被痛苦和焦灼缠绕的何力咏夫妇等不下去了，他们觉得院方一点没把自己 的痛苦当回事。在交涉中，他们明确地感觉到无论是从咨询的律师口中，还是从院方负责人推诿、闪烁的言辞中，两人都可以 肯定地认为责任是出自做人工授精手术的医院。

　　在多次协商未果后，何力咏夫妇愤怒了，他们强烈要求院方尽快给予答复。可能考虑到双方多次协商均为不欢而散， 10月初的时候，院方的负责人以邮件的方式给了何力咏夫妇一个回复。

　　邮件的大概意思为：这件事如果确为医院过错的话，第一，可以协助你们夫妇再争取一个计划生育指标；第二，可以 负责承担这个孩子当时生育所开销的费用(约1万元)，并依照某标准赔偿孩子的抚养费3万余元；若你们夫妇不愿意抚养该 孩子，可以把孩子交还医院，由医院来安置。

　　这封邮件彻底激怒了谈梅，先不说院方仅仅想用4万元就打发了这个“错误孩子”的将来，单说最后一条就让她无法 接受。“把孩子给医院，医院来安置？孩子又不是东西，怎能随便地给来给去？”何力咏对此也耿怀于心：“医院怎么安置？ 是把他抚养起来，还是送人……这一系列的后果简直让人无法想像。”面对记者，何力咏就发出这样的困惑和疑问。

　　几个月的拉锯战下来，何力咏夫妇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筋疲力尽的两人决心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尊严 。12月19日下午，谈梅、何力咏在代理律师的陪同下来到石家庄市桥东区人民法院立案，以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侵犯二 人人身权为由提起诉讼，向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索赔医疗费、抚养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人民币113万余元，法院已正式 受理。

　　从一对欣然得子的开怀父母到此时身份尴尬的错误牺牲品，这一切谈梅和何力咏只能选择默默承受。他们不能向亲戚 朋友诉苦，更不能选择无所顾忌的方式发泄情绪，因为他们对年迈的父母隐瞒了一切，孝顺的两人怕老人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 伤害。有阵子，何力咏夫妇和律师通话频繁，不知内情的父母诧异地问：“你们为什么总是提律师、律师的？是谁要打官司啊 ？”“不是，妈，是我一个朋友打官司，我们帮他找了个律师。”紧张的谈梅赶紧把话题岔开了。

　　然而，幸福的日子全都在那张亲子鉴定报告出来的瞬间击碎了，两人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快乐生活里。谈梅发现丈夫经 常会坐在角落里发呆，偶尔情绪激动时，还会对着孩子发火。而自己对未来更是担忧，孩子的将来、官司的结果、丈夫的决定 以及家人朋友知道真相后的态度……

　　由于夫妇两人均为工薪阶层，房子的贷款、诉讼的费用、官司的压力及命运的重创让这个小家庭的硝烟味更浓了。原 本感情很好的夫妻现在会为一句不起眼的话大发雷霆，感情的裂痕已经依稀可见……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梅谈到自己是此事件中最无辜的人，原本有正常的生育能力，可是医院的一次莫名的失误有可 能让自己失去所有的幸福，母亲的快乐、丈夫的远离、家庭的破碎及世俗的眼光。

　　记者就该案求证院方态度，省四院宣传处一名负责人以“正在调查，不便接受采访”为由答复。

　　编后：第一案背后

　　在写作此文前，本文作者就相关法律问题采访了当事人的代理律师、河北石新律师事务所律师翟志龙。翟律师指出： 该案件目前尚属国内首例，世界上只有美国曾出现过一例人工授精搞错被诉200万美元的赔偿案件，但其内容与该案还有区 别。此案背后引发出的道德、伦理、社会、法律方面的诸多复杂问题确实值得所有的人深思。

　　(文中谈梅、何力咏、何斌为化名，本文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2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