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停止自我原谅

　　文许知远

　　几乎每一次访问，最终都变成了一场集体拍照。不管是在巴斯科地区的能源公司，巴塞罗纳的银行，或是马德里的战 略研究机构，参观者们似乎对于展开的主题缺乏兴趣。人们手里总是拿着数码相机，而不是记录本，当主讲者仍在继续谈话时 ，一些人会突然站起，旁若无人地走动、拍照，仿佛他是雇来的摄影师，而不是听众中的一员。在参观博物馆时，讲解员必须 不时地停下来，等待她的听众从四下游荡里集中起来，他们对于戈雅或是毕加索没有太多兴趣，下意识地抱怨为什么不能使用 照相机……

　　有时候，我会突然疑惑这是一群成年人吗？这是个十几人的代表团，我们总是被介绍“这是中国的青年领导人”，是 大学副校长、律师、杂志主编、画廊主办者、银行家、企业家……或许这群人算不上中国社会的未来领导人，却肯定是中国新 兴的中产阶级中的一员，至少代表了更为富裕、接受了良好教育、眼界开阔的中国人。这群人会下意识地谈论上次在纽约地铁 里的经历，认识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的弟弟，和对于弗兰克·盖瑞在洛杉矶的

　　我们被邀请到西班牙，是仍在不断上升的中国热的表现之一。在巴塞罗纳的港口，哥伦布的塑像高高地挺立在那里， 他的右手臂指着大海。

　　500年前，他一心想去发现东方，那里蕴藏着无数的财富，结果却发现了美洲。这个故事在今天被《纽约时报》的 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演绎成了新版本，世界变平了，因为中国与印度的崛起，东方将再次重塑世界。

　　不断感受到西班牙商人与政府对于中国的热切程度——他们期待能在中国庞大市场中占据更大的份额，也希望能在日 渐升温的中国与拉丁美洲的贸易联系中充当中间人的角色。

　　我们对于彼此的理解都显得相当肤浅。“去年，我们创造了4％的经济增长，是欧洲增长最迅速的国家。”巴塞罗纳 一位银行家这样说，但紧接着他又补充道，“当然，这与你们不能相比。”我遇到的西班牙人对于中国的压倒性印象是，这是 一个无比巨大的市场，你无法忽略它，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晚餐总是过长、总是喝了过多的酒，他们多少有点迷失在对中国的幻 像之中。

　　与中国人在美国与东南亚的漫长历史相比，在近代世界，西班牙与中国的联系并不密切。不过发生在17世纪初的马 尼拉的一场西班牙统治者针对华人的屠杀，的确导致了明代中国的白银量锐减，引发了剧烈的通货膨胀，是摧毁明朝政权的因 素之一。而在最近几年，则发生了西班牙东部小城埃尔切的一场针对中国鞋城的焚烧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廉价的温州鞋是中 国在世界形象中的一部分。

　　不过，对于中国而言，现代西班牙对中国有着更为重要的借鉴意义。1975年11月才离世的佛朗哥是统治了西班 牙将近40年的独裁者，在漫长的时间里，西班牙一直处于自我封闭之中。但之后不到30年的时间里，它却完成了20世纪 最富戏剧性的历史转变，它不仅平稳过渡到一个民主的政府，而且以巴塞罗纳、比尔堡为代表的城市，成为21世纪新型的国 家竞争力的象征——一个由建筑、设计、理念、创意、环境为推动力的新型社会，比尔堡的古根海姆博物院、Zara连锁店 与阿尔莫多瓦的电影，代表了我们时代最Cool的精神……

　　令人遗憾的是，在这段行程中，我没看到中国的中产阶级代表们，对此表现出任何智力上的好奇心，而他们经常被视 作一个必将推动中国变革的新阶层。我知道这样说充满了“政治上的不正确”，就像我总被人批评成“戴着有色眼镜看中国” ，总是“将一小部分人的行为放大，而忽略了整体情况”。但事实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到“那一小部分”，或者说， 是因为我们总不愿承认这一小部分其实是一大部分？我似乎无法容忍这种看法：“我们必将成熟与强大，而过程中的代价是必 然要付出的。”

　　这些说法充满了过多的自我原谅，人们总将所犯的错误归咎于一个更大的历史过程，并希望它自然地溶解。一些对中 国最为尖锐的批评家总是在说，中国目前的发展方式终究要付出它的代价。但我却越来越感到，一个社会的美好与否并非是它 的整体规模有多么庞大，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否拥有独立的头脑、丰富的内心和具有自我控制的能力……在这种意义上，中 国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已经过分巨大。

　　(英国《金融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