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道：解读133张奢华照片

　　本刊记者/吕娟

　　可以确定的是，全国省会城市一半以上已经或正在建立新城，实行政府办公区的大搬家。

　　2007年3月5日，全国政协委员、中科院院士叶大年提交的133张照片，在刚刚开幕的全国政协会议上引起广 泛重视。照片由叶的同事、中科院院士陆大道组织拍摄，133张照片拍自全国各地，展示了我国近年来城镇化发展和建设的 各种问题：地方政府违规兴建的豪华办公楼、规模惊人的开发区、大规模占地的大学城。

　　“这只是向国务院提交的一部分，实际拍摄的比这里多得多。”2007年3月15日，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 所，67岁的陆大道精神矍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孩子气的急迫。

　　陆大道，中国地理学会理事长，著名的经济地理学家，国家“

十一五”规划专家组成员，并担任国家发改委“京津翼 都市圈区域规划”、“长江三角洲地区区域规划”和国务院东北办“东北振兴规划”等三个国家重要区域规划的专家组组长。

　　近几年，陆组织了以中科院为主包括北大等单位的地理学者在全国各地展开一项调研，并用相机一一记录了呈现在各 地的大规划、大立交、大广场等等大气派的豪华景象。60余岁的陆摆弄起

数码相机十分专业，很多照片，甚至是在当地政府 邀请其参观的车上，隔着玻璃窗拍摄，而其时，自豪展示政绩的地方政府官员当然并不明白这位专家的真实意图。

　　2005年年底，当所有的照片汇总到陆大道手上时，他的第一感觉是“触目惊心”。

　　“中国的城市化已经脱离了循序渐进的原则，进入了‘大跃进’时期。”陆断言。

　　至2007年1月，陆大道完成了其向国务院提交的《关于遏制冒进式城镇化和空间失控的建议》的报告，并不放过 任何机会地在其参加的国家有关部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直陈。

　　2007年2月初，陆大道的报告得到了温家宝总理的亲笔批示，3月15日，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陆的神情仍难掩 一丝激动，但当记者问及如何挽回已建奢华建筑的损失时，陆的回答令人出乎意料：“不可挽回，已被破坏的优良耕地，如何 挽回？”

　　上行下效的大手笔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用“冒进式”来形容我国城镇化建设进程，之前您也提出过我国城市化建设进入了“大 跃进”时期，两者的意义能否等同？

　　陆大道(以下简称“陆”)：我们现在不用“大跃进”，因为它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 种灾难的形势，还是“冒进式”比较确切。但不管哪种提法，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城镇化建设速率均达到了每年1.45个百 分点，这是我国建国以来城镇化建设速度的两次最高值，这种速度是任何发达国家所没有过的。

　　记：近年来的“冒进式”增长是从何时开始的？

　　陆：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已经出现，从2001年起冒进态势已经非常明显。在此之前，从上世纪70年代末 到90年代中期，城镇化建设非常健康，每年按0.6～0.7个百分点增长，每年城镇人口大概增加1000万，就业岗位 每年增加几百万。到90年代中期以后，我国城镇化速度进一步加快，再加上其他一些体制上的问题，比如，管理，立法，干 部政绩考核等，使我国的城镇化出现了冒进的态势，而且几乎没有得到控制。

　　记：这种城镇化建设速度过快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什么？

　　陆：其结果是我国城镇化的质量不高，带来的问题比较多。大量的耕地流失，并产生了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我国从 1997年到2004年耕地减少了1亿亩，当然不都是城镇化带来的问题，主要的原因是退耕还林、还草，但是退耕还林、 还草这部分耕地是低产地，而城镇化过度占领的耕地都是优质耕地，所以其带来的耕地丧失以及未来的粮食安全的影响十分大 。

　　记：这种“冒进式”的城市增长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陆：主要表现为以下形式。第一，全国刮起“大××市”的规划热潮，首先是“大北京”的规划，是仿照大巴黎、大 伦敦的规划搞的，最初的想法是把北京的一些功能适当地分散，使布局更加合理，但是最终造成很突出的负面影响是全国范围 的上行下效。要知道，大巴黎、大伦敦涉及的土地面积只有几千平方公里，但是所谓“大北京”的面积是7万平方公里。很快 ，全国已经有了几十个所谓的“大××市”，比如大昆明、大济南、大合肥、大南昌、大贵阳、大沈阳、大广州等等。一加上 大字，其规划面积就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两到三倍，把城市的框架拉得很大。

　　第二，建立“新城”。这跟政府办公区大搬家有关。政府办公区大搬家，然后在办公区周围建立新城，新城距离老城 有几公里到几十公里。问题就在这，距离太远，规模太大，建设太过于豪华，占地过于气派。现在到什么程度？我有个笑话， 中国除了中南海以外，所有的政府办公区都已经、正在或计划大搬家，当然这是夸张地说。但可以确定的数据是，全国省会城 市一半以上已经或正在建立新城和实行政府办公区的大搬家。

　　另外一个形式就是大马路、大广场、大立交、大的会展中心。现在城市的马路动辄就是双向六车道、八车道、十车道 ，这不是高速公路。然后两边人行道、隔离带，30米宽的绿化带，整个大马路的宽度可以到110米～140米。但其实， 城市干线四五十公尺宽就足够了，事实证明，过宽的平交马路反倒容易导致车速过慢，交通事故增加的危险。还有大立交，现 在很多立交都不是作为交通枢纽用的，五年八年都将没有足够的车流量，放在那里没充分利用。我考察过中部某大城市的一个 新区大立交项目，要我看，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大最复杂的立交，当地搞城建的人告诉我们，建这立交就是为了搞城市的大型景 观。

　　再就是会展中心。现在，我国中等城市都有会展中心，建筑面积几万平方米，而且建得非常豪华，都是玻璃房子，每 个都可以和国家级的会展中心——广交会展中心相媲美。这导致什么结果呢？后期维护费用非常昂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需 要动力，成天不开窗。而实际上一年只需要用一二十天，开少数几个会议，供领导搞排场。而且周围都是大广场、大草坪，没 有几个亿、十几个亿建不起来，这都是老百姓的钱哪。就这几年下来，我国的建设标准一下达到世界最高，可这不应该是我们 的标准。

　　奢华背后

　　记：这样的大手笔仅限于政府主导的城市建设吗？

　　陆：当然不。令人痛心的是，这股风气已经刮到了其他方面，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大学城”。关于“大学城”的超标 准和部分违规建设，至今国家没有正式叫停。

　　“大学城”为什么能够搞起来？过去十多年我国搞科教兴国，大学扩招，客观上需要扩大大学的面积，改善老师学生 的工作条件、学习条件和生活条件。有些学校由于老校区面积较小，适当地在郊区盖新校区是可以理解的。现在问题是太过分 了，而且普遍过分。“大学城”占得面积过大，距离原来的校区过远，给老师学生的学习生活带来极大不便。并且这也是在政 府的主导下占用农民的土地，但给农民的补偿不够，出现了就像其他大规模征地中所出现的一样的问题。你看(指着电脑屏幕 )，这是某省师范大学的新校区，占地3000亩，校门宽度超过100米，进门后一公里直径范围内没有任何建筑。这里原 来是优质耕地，占地后，一亩给农民补偿才3万元。但恶劣的是，一些大学领导建大学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科教兴国，而是 通过低价从农民手里购地，搞房地产开发，或者高价卖出老校区牟利，他们一亩能卖出多少呢？某一个名牌大学，将一个位于 城市里的老校区的百米高楼炸掉，将这个老校区经过220天102轮竞标以每亩2500万卖掉！媒体称“以天价卖出”。 与此同时，在这个大城市以极低的价格通过政府从农民那里获得几千亩优质农田，建设了十分豪华的大气派的新校区。这是打 着科教兴国的名义，实质上从事令人痛心的商业行为！

　　记：这些行为是否可以某种程度上理解成“圈地”？

　　陆：我觉得本质上就是圈地。

　　过去几年，大办公楼、大广场、大绿地，大马路，而且有的地方还搞人工水景，挖人工湖，搞运河。一建就是几个亿 ，一动迁就是几十个平方公里，一两万甚至十万农民。这在发达国家是非常艰难和缓慢的过程，因为土地的变更使用方向是非 常重要的，有严格的法律程序，以及各方面利益的协调。在我国，地方政府搬家有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要发展城市化，我要 改善生活条件，我要给居民提供休闲娱乐场所。这好像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呢，大规模向农民征地，给农民低额的补偿，然后 通过政府搞所谓的开发，在这中间获得了大量的土地出让金，牺牲了可持续发展的条件，牺牲了农民的根本利益。可悲的是， 由于上述行为是在政府主导下的，某种程度上，农民不见得知道维护自己的长远利益。但是十年八年以后，他们就来找政府了 。甚至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儿子、孙子没有就业岗位，也来找政府。这样，问题就来了。

　　记：他们也许会认为自己有了城镇居民户口，过上了城市化的生活？

　　陆：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人口城镇化问题。这些年，土地的城镇化特别快，但人口的城镇化呢？也快，但实际上，人 口城镇化的质量非常低，有1.3亿的农民工是划分在城镇化分子上面。但是，他们并没有享受到城镇人口应当享有的医疗、 教育、保险和养老待遇。而按两个进城打工的人带一个家属计算(这样计算的比例是不高的)，就有2亿人被错误地计算在城 镇人口之内。2005年我国城镇化率为43%，很高，但有相当一部分是虚假的。现在说中国没有出现类似于拉美国家的贫 民窟，但那些在“××村”等城市角落里的人，他们的生活条件比贫民窟好多少吗？另外，大量农民工到城市里来，他们的孩 子还留在家乡，叫留守儿童，全国有2000万。他们的生活是很差的，多被隔代亲属抚养，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教育也跟不 上。

　　记：所以您认为这都是城镇化速度过快导致的结果？

　　陆：对。我国城镇化速度不能太快，城镇化是一个根本的转变，农村人口进入城镇，他的生产生活条件，他的需求、 素质都是根本改变，发达国家的城镇化绝大多数都经历了很长的过程，我国不可能大大超过他们。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国农 村人口的总量大，每年如果按照一个百分点算，就是1800万城镇人口的增加，意味着就要增加1000万个就业岗位。有 些人甚至说，再快些，一年1.5个百分点。怎么可能呢？那就是2000多万人口涌入城市，房建、就业、医疗、环境、水 资源怎么能跟得上呢？我曾对某市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说，按照你们现在一年76平方公里的用地规模，在保证生态用地的情况 下，15年后，你们市一亩地都没有了，在动用基本农田的情况下，也就只能用35年。

　　损失，难以挽回

　　记：您认为，出现大规模城市扩张、空间失控和奢侈风潮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陆：对中国国情没有正确认识。我们地不大，物不博，人多地少，资源严重不足。但这一点，包括不少地方政府领导 人、规划工作者都意识不足。而搞冒进式城市化的干部，在政绩上都十分漂亮，也往往能够得到提拔和重用。我认为这种情况 在客观上鼓励了这种行为。另外，我国的土地管理制度有缺陷，支配权主要在政府手里，农民基本没有说话的权利。当然还有 现行财税制度的缺陷，土地出让金成为地方财政最重要的一个来源，利益当前，也使得这种行为无法制止。

　　记：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些年冒进式城镇化所带来的损失吗？

　　陆：难以挽回，已被破坏的优良耕地，如何挽回？现在能做的，只能是遏制，不让其产生更恶劣的后果。至于办法， 首先必须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城镇化建设维持在0.6～0.7％的年增长率是比较稳妥的；另外，制定严格的用地标准， 对城市的人均占地、耗能、用水、交通运输结构等，作出科学合理的规定；改革政绩考核体系，应当考核地方政府在保护环境 、节约土地等方面的工作，从利益上切断地方政府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至于怎么切断，那就不是我研究的范围了。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4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