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朝石刻的前生今世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1日15:44 周末

  -本报记者 陈璐 周益

  【周末报报道】青翠山冈,斑驳石像。经过1500多年岁月的无情冲刷,伴随着自然界的风雨雷电,以及人类有意无意的破坏,曾与“云岗石窟”比翼齐名的江南六朝石刻,以一副沧桑而沉默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

  公开数据表明:在近20年中,江南六朝陵墓石刻加快了风化残蚀的步履,其原因有酸雨加重、空气质量下降等纯客观因素,也有人为破坏的因素。

  在南京博物院前院长梁白泉的指点下,6月16日,周末报记者与南京大学人文学者潘志强一道,对江南六朝石刻最为集中的丹阳和南京两地进行了一次田野调查,探访江南六朝石刻的最新生存现状。

  从喧嚣到寂静的萧梁河

  6月16日上午10点30分,当一个标有“陵口镇”三个字的路牌出现在公路边时,潘志强轻呼一声:“齐梁两朝的帝陵已经不远了。”路牌的西侧是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两岸杂生芦苇、蒲草,河水流动缓慢,惟河道笔直如线,依稀可见当年人工开筑的景象。翻开地图得知,这就是萧梁河。

  距今1500多年前,每至祭祀时节,这条河必然挤满了乘船自建康(今南京)而来的萧姓贵族。可以想见,当年的萧梁河上锦帆如云,峨冠大袖之徒络绎不绝。

  据史料记载,在西晋末年,为避战乱,萧姓从山东的兰陵郡举家南迁,避难至此地定居。317年,东晋政府宣布在江南地区设立侨郡(县);318年,侨置兰陵郡于武进县境(今属丹阳市),为区别于山东的兰陵郡,又名“南兰陵郡”。

  在此生活了一百多年后,萧姓成为当地的大族,并诞生了两位开国之君——南齐高帝萧道成与南梁武帝萧衍。

  出于魂归“故里”的需要,齐梁两朝帝王的陵墓都集中在这里。而记者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萧氏子孙登岸入陵祭祀的地方,“陵口镇”也因此得名。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并非所有的萧氏子孙死后都可以在这里修建陵墓,从已知的11处石刻地址来看,建在丹阳的都为帝王陵。

  如今,自南而来的萧梁河在这里与由西向东流的九曲河交汇,成一“丁”字形。这条与公路平行的河流已经取代萧梁河成为当地主要航道之一,河道宽阔,大小船只来往如梭。

  在当地居民的记忆中,如果没有树丛遮挡,站在九曲河旁的公路边就可看到那些陵墓的遗迹。路边烟酒杂货店的女老板告诉记者:“我们管它叫‘萧王墓’,那里有好多‘石马’、石柱。几年前,丹阳市政府原打算在这里修建一处南朝石刻公园,后来不知何故没有建成。”

  被盗掘一空的帝陵

  上午10时50分。在当地村民的指引下,采访车绕到九曲河北,经云阳镇前艾村,沿华莱士西服厂围墙西行,复折向北,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石马”、石柱赫然在望。按照行政区划,这里的地名是丹阳市荆林乡三城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梁文帝萧顺之的建陵石刻(1988年1月13日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

文物保护单位”,1989年1月由江苏省政府立碑。下均同此。)

  记者看到,建陵坐西朝东,陵墓已经被夷平,只剩下神道进口处的石刻伴着枯草和芦苇。神道两侧石兽,南为麒麟,北为天禄,这一对石兽魁梧雄壮,姿态传神,只可惜四肢已基本被毁,只靠水泥浇灌的四方石柱支撑。其余方形石础、神道石柱及石龟趺座虽然基本完整,只是由于长期暴露在野外,1000多年来,已经满是被侵害、腐蚀以及摧击后留下的伤痕。建陵四周修有一圈排水沟。潘志强表示,这应该是为地下陵墓疏通积水所建。

  据史料记载,萧顺之乃梁武帝萧衍之父,齐高帝萧道成族弟。萧顺之生前未作皇帝,萧衍篡位登基后,将老爹追尊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今日,这个靠儿子才在帝陵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萧顺之,其陵前石刻数量反而在丹阳的13处六朝帝王陵中保存最多。建陵北面几百米处依稀可见有一道隆起的青翠山冈,潘志强表示,这可能就是萧顺之等人的埋骨之处。不过,在考古记录中,陵墓早就被盗劫一空,寸骨无存。

  梁白泉告诉记者,南北朝时政权更替频繁,帝王陵墓虽有陵令一类的属官管理,但墓穴被盗、尸体被毁仍然司空见惯。梁白泉说:“史书中就曾明确记载,萧衍在位时,有人在丹阳发掘齐东昏侯萧宝卷之墓。”除了政敌报复性的发掘毁坏,这些帝王的最后栖身之所,也成为盗墓者的首选目标。梁白泉遗憾地说:“如今,六朝陵墓大多被盗掘一空,惟有陵墓神道石刻侥幸得以保存。”今天,神道四周已经被农田所包围,夏种还未结束,附近农田里尚有耒苗插秧的农人,村口路旁杂植桃李,枝头已见青果累累。田埂上是星星点点的白菊花与粉红色的槿花,在荒凉寂寞的空气中绽放。

  虽然不见炊烟,早已用上现代化炉灶的村民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一个刘姓村民见到来访者,连忙喊妻子放下手中的锅铲出来迎接。对于那些神道石刻,老刘非常熟悉,在他儿时的记忆中,这些“石马”和石柱大都倒在地上,“石马”还是他们不可替代的玩具。

  “小时候放牛时就把牛栓在‘石马’上,自己爬上去拿它当马骑。”老刘说,“1988年南京考古队来时,把它们都扶正了,断裂的部分用水泥粘合起来。”

  “我们从历史课本上知道,有双角的叫‘天禄’,独角的叫‘麒麟’。”老刘的妻子在一旁说。

  “萧鸾的眼泪”和水泥尾巴

  除了萧顺之陵的神道石刻,不远处的齐明帝兴安陵也是老刘的幼时乐土。兴安陵是齐明帝萧鸾与皇后刘氏的合葬陵。为了守住从侄孙手中夺来的皇位,生性多疑的萧鸾登基后,立刻开始了大屠杀,8个堂兄弟、16个侄子和4个侄孙先后死在他的屠刀之下。

  台湾学者柏杨如此评价萧鸾的暴行:“萧鸾是一个小动作特别多的老流氓,动物中有‘鳄鱼眼泪’,鳄鱼在吞食小动物前,会流下眼泪。政坛上则有‘萧鸾眼泪’,在屠杀他的恩人亲属前,也会流下眼泪。这不是良心责备,而是希望别人对他产生‘天良未泯’‘迫不得已’的印象。在一口气屠杀十个亲王(这次屠杀,发生于498年夏历正月二十五日,齐朝前两任皇帝的直系子孙至此全部被屠杀干净)之后,才命有关单位告发那十个亲王(最小的只有7岁)谋反。奇妙处不在于死后告发,而在于萧鸾竟驳回这项告发,必须等有关单位继续坚持,他才勉强批准。”

  如今,这个暴君的陵墓神道只剩下两只破损的石兽在守护。南兽为麒麟,独角已残,除了支离破碎的表面,四足及尾巴全失。但文保部门用水泥重塑了麒麟的四足和尾巴。潘志强说:“这纯属无奈之举,用水泥重塑的四足和尾巴有狗尾续貂之嫌。”北侧的天禄更是惨不忍睹,身躯完全断裂,后用水泥勉强粘合起来。

  一个路过的白发老太太告诉记者:“解放初这个石兽已经断成几截,1958年文物考古队才将它拼凑起来,当年水泥还很金贵呢。”

  而在萧鸾死后没几年,帮助萧鸾夺取皇位的族弟萧衍篡位当了皇帝,建立梁朝,随后一口气杀了萧鸾的直系子孙。不过,灭门之仇并没有妨碍兴安陵和建陵的相依相伴,1500多年来,它们一起经历了历史风雨的冲刷。

  “往东300多米的农田,还有几个石刻。”当记者离开老刘家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村里的孩子们现在还会到那去骑‘石马’。”

  悲情帝王父子

  顺着刘先生的指引,几分钟后,我们见到了梁武帝萧衍的修陵。这个中国历史上第二长寿的皇帝(86岁,仅次于89岁的清朝乾隆皇帝)的陵冢早已荒平,仅存石麒麟一只,位于神道北侧。

  一心向佛、四度出家的萧衍并没能因此保佑其子孙的幸福,在他被叛将侯景囚禁饿死之后,其子孙不是被外敌杀害,就是骨肉相残,10年不到,他辛苦创立的梁朝灭亡。

  距修陵不远处,是萧衍儿子萧纲的庄陵,千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将庄陵坟冢削平冲净,只有一只表面已经严重龟裂、只剩半截的石麒麟立在神道北侧,仿佛在哀悼着不幸的墓主。潘志强惋惜地说:“史书上称萧纲7岁就能吟诗,在其当太子期间还推动形成了‘宫体诗’这个文学流派。”萧衍死后,萧纲被侯景拥立为傀儡皇帝,3年不到又被侯景废掉。

  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对其生命的最后一刻作了传神的描写:

  “551年冬季,十月二日夜晚,王伟(侯景重要谋士)会同首都东区卫戍司令(左卫将军)彭隽、王修纂向萧纲敬酒,说:‘丞相因陛下幽居于此,心情忧郁,为时太久,特命我们前来祝福。’萧纲说:‘我已经让出帝位,怎么可以再称陛下!这杯祝福酒,恐怕不仅仅是祝福!’彭隽手弹曲项琵琶,跟萧纲大量饮酒。萧纲知道就要动手,遂喝得酩酊大醉,说:‘想不到会快乐到这个地步!’既已大醉,遂呼呼沉睡。王伟出来,彭隽拿出装土的布袋,压住萧纲口鼻,王修纂坐在上面,萧纲窒息而死(年四十九岁)。”

  与萧纲的不幸一样,此处的石麒麟表面龟裂的情况比其他几处要严重得多。梁白泉曾经来此考察,他认为,这是严重遭受自然因素侵害的表现。

  “六朝陵墓神道石刻都是以石灰岩为材料雕成的。”梁白泉说,“这种矿石本身能溶解于任何酸性物质里面,在与由二氧化硫形成的弱酸溶液的反应过程中,能够产生出石膏之类的化合物,一场大雨就能把石质文物表层的石膏冲洗得一干二净。”

  梁白泉告诉记者,从上世纪末到现在,附近工矿企业排放到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成倍增长,对石刻的危害不言而喻。另外,南京、丹阳等地区多酸性土壤,再加上农村大量使用的酸性人畜肥料,土壤中含酸量较大。对石刻的侵蚀也很严重。此外,搞破坏的还有

地震、水灾、地下水以及温度和湿度的骤然变化,等等。

  天棚与铁箍的保护

  告别已经支离破碎的齐梁帝王陵,记者一行沿着312国道驶向南京。据梁白泉考证,南京市现存六朝陵墓石刻共有19处43件,其中齐梁两朝王侯墓9处,墓前的石刻,以梁安成康王萧秀墓保存最全。

  在南京市栖霞区甘家巷小学,一进学校大门,就看到被塑钢天棚遮盖下的萧秀墓神道石刻,天棚里明显比外界闷热。

  在凉棚一边立有两块金属牌。据落款为“甘小少儿文物研究所”的“萧秀墓石刻简介”介绍:“萧秀墓前现有遗物石辟邪二、石柱础一、石碑二、石座二。萧秀墓石刻遗存最多,布局最完整,是南朝陵墓石刻中的代表作品。”

  简介旁则是一块警示牌:“南朝石刻是国家级保护文物,现石碑裂痕累累,随时有倒塌之危险。出于对人身安全考虑,敬告广大同学和参观游客,请不要进入文物保护栏内,以免发生事故。”

  在边上玩耍的一个女孩子告诉记者:“学校规定不让在围栏里玩耍,不准在石刻旁吃东西。”

  与其他南朝石刻相比,萧秀墓的石刻明显受到了特别的“优待”。石刻大都套上了固定用的铁箍,顶上也盖起了天棚。

  在史书中,萧秀因为宽厚仁德而被哥哥萧衍爱护,他与黄鹤楼的一段渊源更是为世人称颂:萧秀任郢州刺史,因夏口常为战场,到处是战死者的骸骨,萧秀便命人将这些骸骨“于黄鹤楼下祭而埋之”。

  据梁白泉介绍,为石刻加铁箍是上世纪50年代维修六朝陵墓神道石刻的措施。不过,梁白泉也认为这样就影响了美观。梁白泉说:“当然,这与当时文物保护技术水平有关,不宜苛求。”

  对于防雨天棚,潘志强则表示:“这样的天棚可能是为了防止酸雨的腐蚀。但棚内明显感到闷热(当天最高温度为32摄氏度,天气晴朗),会产生温室效应,高温对石刻同样不利——使风化过程加快。”

  “除了大自然的侵蚀风化外,人为的直接的破坏,对于石刻来说,有时是主要的破坏力量。”梁白泉说,“与没有遵循‘保存原状’原则的维修性破坏相比,建设性破坏更为恶劣。”

  一位艺术家的羞愧

  从萧秀墓往南500米,记者在路边看到一块被人涂改得几乎见不到本来面目的碑石,仔细辨认后看清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萧恢墓石刻。这块石碑和萧恢墓隔了一道篱笆,需继续向前七八米才能绕进去。如今,这位“美风表,容貌丰伟,腰带十围”的胖子王爷“身边”只遗留两只石辟邪,辟邪的基座由水泥浇灌而成,旁边到处是燃放爆竹后留下的爆竹残骸。在爆竹燃放的密集处,辟邪局部已经完全被熏黑。

  萧恢墓的一边,就是拥有梁启超认为“南派代表,当推此碑”的萧墓。萧墓前现存石刻2种5件,其中石辟邪两只,石碑一通,龟趺座两个。萧墓的石碑是南京地区石碑保存最完好的南朝石刻作品,已经加盖碑亭作保护,而它对面破损的龟趺座就匍匐在野地中。石辟邪也同样在野外经受大自然的侵蚀,风化造成的裂缝触目惊心,宽可容下一根手指。更让人痛惜的是,萧墓石辟邪胸部还被人用墨笔写上了:“石狮有多少年历史?”

  沿着“十月村”路牌所指的方向,记者在一片废弃的农田中,看到了被专家们誉为“最为秀美”的石刻——梁吴平忠侯萧景墓石刻。此处肉眼能见的石刻有两件,一件是石辟邪,从保存完好的阳具来看,这是一尊雄辟邪。与辟邪龟裂的表面相比,阳具颇为光滑,应该是常年有人抚摩的结果。

  另一件则是能从各种相关出版物上看到的华表,上面蹲有一座小辟邪。华表上的书法和雕刻,被世人称为一绝。记者看到,为了防止雷击,该华表的不远处还竖起一根避雷针。顺着避雷针远眺,东北方向约1公里,一座不知名工厂的烟囱正在喷出灰白色的浓烟,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虾米味。

  据梁白泉在20多年前的统计,南京工矿企业排放到空气中的二氧化硫有30万至40万吨。如今,当地的工矿企业数量早已成倍增长。

  一个多月前,日本著名设计大师杉浦康平曾来此考察江南六朝石刻。当他看到这些中国古代石刻的精品时,兴奋得有些异样。“兴奋并未能掩盖杉浦康平的失望。对已经饱受自然侵蚀的辟邪现状,他用了一个词——‘很惊讶’,表达了他的遗憾。”与他同行的中国著名装帧艺术家速泰熙告诉记者,“这令我这个南京人真有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如此国宝,竟孤独地歪斜在农田之中,任由风吹日晒,酸雨侵蚀。不远还歪斜着一根电线杆,感觉它像一个被子女遗弃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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