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村庄衰亡的历史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7月18日08:33 中国青年报

  一部村庄衰亡的历史

  7月4日,魏光财戴上牛仔帽,一边踩着松软的沙地,一边领着记者寻找过去的踪迹。

  这些踪迹多半藏在黄沙底下:左手边的黄沙曾经是他家的农田,右手边的黄沙曾经是一条河流。“哦,那里就是我以前的家,”他指着孤零零立在远处的半截土墙说,“我父亲就死在那里。”

  魏光财55年的全部记忆,都依托于这个行将消失的村庄。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向外迁移,有的人家已经走了几十年,房子早已倒塌,老魏却仍能一五一十说出他们当时的模样和脾性。

  所有生活的情景和细节如在眼前,甚至包括魏家和邻居的每一次争吵。当然,那些堪称“大事”的村史,更让老魏永生难忘。他记得1985年村东魏家起过一场大火,小孩子不小心点着了草堆,差点把房子烧掉。他和村里的人一起,用干土扑灭了那场大火。大概在同一时期,有一年秋天收获季节,突然下了一场冰雹,所有的庄稼都被砸在地里,颗粒无收。

  在这个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或大官的村子里,这已经算是魏光财所能记起来的最为轰动的事件了。

  小时候随他一起放羊的伙伴,以及他当教师时教过的学生,一走便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去年冬天,他特意跑到百里之外的一个农场,给以前的一个老邻居送葬。民勤县东容村六社最后这名村民担心,一旦自己死掉,关于这个村子的所有记忆,恐怕也就彻底湮灭了。

  这是一部通过口耳相传和耳闻目睹形成的村史:从几百年前第一户姓李的人家搬到这里开始,这个村子已经繁衍生息了8代。

  老魏刚记事的时候,村子里还很热闹。他最怀念的日子是上世纪60年代。村子里有100多口人,孩子也多,从早到晚听得见笑声。“该村原有32户,164人。”老魏的记忆,从乡政府相关资料的记载中得到印证。

  老魏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到村中间的空地上扯开大幕,放电影。黑暗中,男女老少挤在一起,为《地道战》、《白毛女》,如痴如醉。

  后来,小学毕业的魏光财变成了魏老师——当时村子里有30多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魏老师包揽了他们的全部课程。夏天放学后,他一招呼,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起到麦地里拣麦穗,一路上热闹非凡。

  这是东容村六社最后的辉煌岁月。就在这样的辉煌里,21岁的魏光财,从生产队里借来一辆驴车,娶回了自己的媳妇张菊花,并很快生下女儿和儿子。

  这也是一部村庄衰亡的历史:最初,因为上世纪60年代初的饥荒,饥饿的人们纷纷外出逃荒,许多人饿死在了路上。不过到后来,饥饿不再是人们搬迁的主要理由了。

  从上游水库流下来的水越来越少。地下水里的矿物质让原本肥沃的土地日益盐碱化。村旁早已经干涸的湖底一天天被黄沙掩埋。

  老魏记不得哪一年走了第一户人家。反正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村子里只剩下十几户人家。而喜欢不停地向魏光财回忆往事的父亲,也在魏家的老房子里断了气。

  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陆续搬走,有的去青海投靠当干部的兄弟,有的则跟着儿女迁到了县城。还有的在政府号召下,集体到了邻县的农场。老魏去那里看过,水多得很,土地也好,适合耕种。

  到1999年,老王家搬走时,村里仅剩下了4户人家。大多数房子废弃了,并在几年以后的雨水季节倒塌。有的院子里长满野草,开着淡红色的小花。有的院子里则几乎被黄沙掩埋。

  渐渐地,最初坍塌的房屋和院子也不见了:泥土建起的墙被逐渐风化,又散落成泥土。以前,村子方圆有一里地,如今逐渐萎缩成了一排破败的土屋。

  村里第一户人家李姓的子孙,在这里苦苦撑到前年,最终举家搬走。魏光财还记得自己的这个老对头“脾气不好,不合群”,即使在村子里只剩下4户人家时,他也不肯多和别人交往。

  随后,其他两户人家也跟着李家搬走了。魏光财帮最后一户姓魏的年轻人把家具搬上卡车,看着他插上门,上了车,绝尘而去。

  没有人住的地方,沙子覆盖了人的脚印。老魏也舍弃了自己在村西北靠近沙地的住宅,搬进了另一户人家舍弃的土屋。那座记录着他大半人生、迎来妻儿和送别父亲的房子,在几年前也终于坍塌了。

  荒芜和生机的分界线

  夜晚,这户人家发出远近唯一的灯光。尽管孱弱,却让人觉得无边的暗夜不再那么空旷和绝望。站在远处的沙丘上望过去,心里会生出些许温暖。

  此时,魏光财正蜷缩着躺在炕上。电视机已经关了。不久,他便沉沉睡去。一只拇指大的飞蛾不知疲倦地围着灯泡转圈儿,撞出噼啪噼啪的声响。

  只要在静夜里仔细谛听,你可以听到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信息。这是一片多风的土地,你能听见风在远处吼叫,你能听见树叶或沙土掠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你也能听见木门被风吹得噔噔作响。

  同样的声音,魏光财的父亲听过,他的爷爷听过。往前追溯,匈奴人听过,月氏人听过,大汉王朝在这里建立县治的官兵也听过。不过,同样的风,吹过的已经不再是同样的土地。

  魏光财没有学过历史,关于这个地区最早的记忆,他只能说到8代左右。但是作为东容村六社,这个沙漠边缘的小村落最后一户村民,他个人残破的记忆,许多处与官方史书上的记载叠合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还有青土湖的位置。尽管从他懂事起,那个“湖泊”已经只剩下干涸的湖底。不过,从村里爱讲古事的老人口里,他多少领略过那片湖泊的魅力。那时候,湖水丰裕,鱼虾成群,野鸭在湖岸周围的芦草里栖息、生蛋。他父亲年轻时,喜欢乘上木头捆成的筏子,到湖心去摸鸭蛋。这个贫穷的村子里,许多人竟因吃鸭蛋太多伤了胃,一辈子都不再碰蛋类食品。

  魏光财听老人们说,遇到荒年,村子里的人因为可以捕鱼吃,从而避免饿死。同样的记载出现在《民勤县志》里,康熙六年,“大饥,但白亭海鱼丰产,百姓以捕鱼糊口。”

  被当地人叫做石羊河、古籍中称作“谷水”的河流,从祁连山蜿蜒流出,在民勤盆地汇集成的这个湖泊,史书中早有记载。它曾经有过许多名字:“休屠泽”、“白亭海”、“潴野泽”。而由河水冲击而成的民勤绿洲,整个受惠于这片湖泊。

  这片曾经风光一时的湖泊,后来成为“人类历史上消失最快的湖泊”被记录在历史档案里。年轻的时候,魏光财赶着骆驼,曾在湖底空地上放牧。而如今他只能站在村子的西北口,遥指着一片沙丘,找出他当年放牧的位置。

  作为国内沙漠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眼下的民勤县备受世人关注,“绝不能让民勤变成第二个罗布泊”的口号遍布民勤县城。面积居全国第三、第四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一南一北,将这座绿洲夹在中间。并以每年5~10米的速度向前逼进。

  东容村是民勤县位于沙漠边缘的24个行政村之一,而六社又是东容村最靠近沙漠的自然村。从魏光财的家往北步行一小时,穿过一片栽满红柳树的戈壁,就是两大沙漠的交汇处。

  魏光财见证了几十年间沙漠化的可怕过程。他眼看着沙漠离他家越来越近。

  过去,村西2里地之内,都是他们的农田,站在田边,远望都看不见沙带。二十几年前,沙土漫过了青土湖底,开始向村子步步逼近。沙带边上的房屋被迫舍弃,农田也逐渐变成荒滩。“沙进人退”的形容,具体到魏光财的生活,就是他每天目睹的那一座座残垣断壁的土屋。

  而魏家的十几亩土地,放进整个民勤县,则显得微不足道。相关数据统计表明,民勤县湖区的5个乡镇,已经有30万亩耕地被弃耕,而沙漠化的土地,已占整个民勤县土地面积的94%。

  如今,魏光财夫妇俩和他们的房屋,已成为荒芜和生机的分界线。房屋前面,树木和农田仍生机盎然;房屋后面,穿过红柳林钻进来的沙土,将所有土屋和残余的树木变成一种淡淡的白色。每到晚上,沙随风跑,张牙舞爪,仿佛随时准备将这最后住人的这座土屋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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