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下的秘密力量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09日10:06 南方新闻网-南方周末

  “多年以后,这些线人会在回忆中发现,他们或许再也不可能碰到这样一名警察,可以相信他们,可以借钱给他们,可以在深更半夜骑着部摩托车载着他们去看点查案……”

  长年与线人打交道的福建刑警张艾,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了他眼中的线人——

  “绝大多数线人是为钱卖命的”

  今年春节的一个深更半夜,我忽然接到线人打来的电话。那时我正犯着困,将睡未醒。这是个新线人,刚开始跟公安部门打交道。我勉强支撑着听他说了半个多小时,在他还意犹未尽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对他说,其实,你可以早一点或者晚一点打这个电话的,没必要这么刚好在凌晨3点。

  线人惊诧:“做我们这种事的不是都应该在这个时候联系的吗?”

  这是2007年以来让我最吃惊的一句话——他一定是《无间道》看多了,以为这样偷偷摸摸才叫“卧底”。

  事后我跟老婆讲起这事时开玩笑:算了,这线人把“初夜”给我了,也算信任我了,俺就不计较了。

  这当然是个还需要我去调教和培养的线人。不要小看这个群体,他们就是我们刑警破案的秘密力量。

  我的工作多数与卧底、线人有关,行话就是秘密侦查。我已经习惯了出门时随身只带现金和手机,不带任何证件、

银行卡、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来福建做侵财犯罪的歹徒大多数是四川、贵州、重庆一带人,为了和他们打交道,我学会了四川话。我培养的也主要是这些地方的线人。

  我敢大胆地说,各大城市对于大部分职业侵财犯罪团伙(记者注:主要指两抢一盗)的破获,一是通过不断的情报分析以及技术力量支持,还有就是通过线人的举报后进行打击。这二者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而这二者之间对比,秘密力量的作用又常常占到一半甚至七成以上。

  线人的来源挺复杂的,其中有一些甚至不得不是灰色的。破案留根,有一些明知有犯罪行为,但移交法院因为证据不足可能不能处理的,就把他留下,发展过来作为线人使用。当然,他们如果犯罪了,我们照样要抓。有一些线人是出于朋友帮忙,有一些线人是出于正义感,另有一些线人是被举报者的对立面,他们因为犯罪同行竞争或者黑社会内讧而举报对方。当然不少线人也纯粹是为了酬金,也可以说,绝大多数线人都生活在社会底层,是为钱卖命的。

  去年8月我们抓捕福建一个特大飞车抢劫团伙,主犯是个“三进宫”,反侦查能力很强,对任何人都保持戒备,抓了好几次都被他逃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尝试着用两个线人相互配合打进那个抢劫团伙。

  我叫线人请主犯吃饭。单位办案开支少,容不得耗,我自己掏腰包,后来算算投入也挺多该是产出的时候了,于是让线人叫那主犯出来,再吃一顿,我就在旁瓮中捉鳖,摆个鸿门宴。

  这是在一个路边排档,两个线人围着主犯坐,我坐在隔壁桌。老板娘上来问,“先生你吃啥。”我说“我要一锅肥肠,火小一点,慢慢蒸着好吃。”“其他呢?”“一会再点吧。”

  邻桌觥筹交错,一号(主犯)似乎有些喝高了,大遂我意地开始操起电话就打,叫了两人骑

摩托车前来赴宴。那时我高兴得夹花生米的手有些发抖,夹起就掉,再夹再掉,后来我干脆把花生米给推开了。

  我要求警力增援,前后等了三个钟头,偷偷发了短信无数,等同事们到来,我已经撑着吃了三锅肥肠了。一撮同事过来坐在我这桌,一同吃了几口,吃饱了有力气嘛,然后他们转身就扑隔壁桌去了。另两个方向呼啦呼啦来了一大团人,顿时把邻桌包围起来了。

  主犯企图顽抗,被揍得鼻青脸肿,面目狰狞地看着刚才还坐在邻桌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其他罪犯紧抱着头蹲着不敢喘大气,我的那两名线人也和其他赴宴人员一样蹲着,装无辜。

  其中的一位线人与案犯是至交。事前我说服他去卧底时,他哭了。他说,第一次来福州的时候,就是那名主犯照顾他的。这时对线人的说服,仅靠法律、道德是说不通的。根本说不通的,千万不要指望那个,电视上演的全是放屁。就是要靠钱来砸出来的,以及一位成功的说客,结合线人当时所处的一些迫于无奈的背景。

  当时那线人在老家谈了个女人眼看就要结婚了,说不拿8000块回老家盖房子,她就跟别的男人走了。你们真的不知道,钱在那些地方,是多么的现实。

  “不被理解的线人是可怜的”

  正因为这样,办案单位向线人兑线酬金和保护的承诺是很重要的。但有些办案单位并不理解线人,也不认真兑现承诺,这方面也没有什么法律规范,随意性大,全看办案领导守不守信。

  两年前,一位基层的刑警中队领导要我帮忙提供点线索,想弄出点成绩来。我禁不住他软磨硬泡,答应了。我的线人要2000块钱,这位中队领导也答应了。

  于是我下大力气搞,动用了线人以及身边其他各种手段,摧毁了一个长期在福建某主要城市飞车抢劫的团伙,抓了6名案犯,缴了3部作案用车,破了百余起案件,涉案金额30多万。上级发给这个办案单位的慰问金就有5000多块。

  这个时候我只得充当黑脸去向办案单位催要线人费。那位中队领导说,不然给个1500吧,这对线人来说很多了。

  我接过1500块钱就走了。我很失落。在我眼里,线人也是人。做事之前连蒙带骗,做事之后就把人踢一旁,这样下去谁还为你做事?很多线人不肯为公安局办事,就是因为经办单位经常克扣甚至完全截留他们的奖金不予兑现。

  当时线人为了帮我们抓住主犯,特意把主犯约回家里来住,派出所民警带联防员到场时狠狠给了我线人一耳光,让他滚出福建。

  线人躲在一个杂货间里两天没出来,我去找他时他就关着灯不吭声,任凭我怎么叫门。那时我感到,不被理解的线人是可怜的。

  第二天晚上,我在门口苦苦说了两个钟头,最后他崩溃了,在里面大叫起来,说我跟派出所那些人是一样的……开门接我进去时,他还泪流满面。

  快过春节了,这位线人要回家。我垫了500块钱,连着中队打折给的1500,兑现了当初所说的2000块钱奖金。另外我还掏了400元给他买了火车票。希望来年他还能来找我帮我做事,但后来他再也没有联系我。

  后来那位基层中队领导因此案立了三等功。我变相地领悟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警察和线人如何处理关系?我认为,警察使用特情时,除了要兑现酬金承诺外,要把个人情感、法律和社会道德明确地区分开来,要记住,自己是正义的,不要被污染了。

  我跟特情出去查案有几个原则: 1.凡是花钱的时候,我花钱,绝对不用线人掏一分钱,宁肯自已吃亏。 2.不抽线人递的烟,不收他们送的礼。 3.绝对不跟线人一同去赴宴,要一同吃饭的话可以,你要吃什么你说,我出钱。我绝对不充许线人借我的名声去捞不干不净的钱。

  “线人是个很灰暗的群体”

  这些年来,越和他们接触,越觉得线人是个很灰暗的群体,有沧桑百态。

  让我最不是滋味的是小胡。他是跟了我最久的线人之一,三十七八岁,重庆人,长得瘦瘦的。他做事能力很强,每到一个地方很容易挖掘这个地方的犯罪线索。可是他太好赌了,根本没有任何责任心。

  小胡曾以给老婆交房租的名义,陆续向我借了1000多块,结果他老婆在三天后的凌晨给我挂电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是不是××啊,小胡是不是在跟你做事啊,他那个死人啊,整天就知道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最近你是不是给了他钱啊,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你叫我吃什么呀……哭诉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我从住处下楼,站在冷风中陪她唠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已婚女性对于一个迷途丈夫的哭诉,我只能含糊地回答“嗯”或者“哦”。

  小胡知道他老婆给我打电话控诉他的罪状后大怒,对我说,这婆娘不知好歹,偷看我电话本给你打电话,我把她给休了,你借我一些钱给她交房租吧,也算我还她的情了。

  我信了,并且把钱借他了。几天后别的线人告诉我,小胡这几天在赌场里赌钱,又输了好几百。

  气不打一处来,我打了个电话给小胡说,我不屑你的为人,你拿到这次办案的奖金后,把钱还我,你给我滚蛋。

  小胡给我手下的另一个线人打电话说我太苛刻了。我料定这家伙不到半月肯定来找我。果然,十天左右,他让另一个线人给我挂电话说,哥,我以后还帮你做事吧。我坚决说不。我说,我的工作可以少做,但我怕你给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今年元月,小胡晚上给我挂来电话,向我借200块钱。那时正好单位给我补发了2006年欠我的4000块,我就同意了。

  小胡拿完钱匆匆就走了,说还会帮我做事情,并且告诉了我另外一条线索,还说他立即就着手做。过了好些天都没有他的消息。我问另一位线人,他打听了一番告诉我,好像小胡回老家了,他母亲去世了。小胡的家乡很穷,凡是生病了的人还是早过世为好。但他的母亲这一过世,小胡离了的妻子给他留下的孩子就没人带了。据说小胡要把他带到福州来“租”给闽清的一户没有孩子的农家,可以得到8000块。

  我不胜唏嘘。

  一个月后,我看到当过偷车贼的小胡在一自行车临时停放点周围转来转去。他牵着个小孩——不用问,肯定就是他准备租掉的儿子。

  我压根没想到,小胡的孩子长得这么好看。小家伙正喝着盒装牛奶,吃着面包。

  我问,孩子几岁了。

  小孩子吮着吸管,小胡拉着孩子指着我,快,叫叔叔。

  我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全塞给了小胡。小胡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之所以把水果给他,一是因为孩子肯定用得着,也免得他再花钱买;二是一个偷车贼如果带着小孩来望风偷车的话,肯定不会再拎着一大袋水果吧,他舍不得把水果丢了就肯定得赶紧回家先把水果放好,这一回去就不大可能再出来了。

  匆匆寒暄完几句,我转身就走了。走出十几步,转身大叫小胡的名字让他先别走,然后掏出100块塞进他小孩的口袋里。小胡不好意思地笑着,一直叫小孩说谢谢叔叔。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小胡说,“你有事了给我打电话吧,帮我做事情比在外头这样没事干的好”,然后转身迅速地走了。

  我相信,多年以后,这些线人会在回忆中发现,他们或许再也不可能碰到这样一名警察,可以相信他们,可以借钱给他们,可以在深更半夜骑着部摩托车载着他们去看点查案……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傅剑锋,实习生 成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刑警及线人均为化名,亦不出现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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