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绥铭:中国的性革命已经基本成功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9月10日18:13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刘巍 实习记者/张潇

  吸引人们目光的不仅仅是他性学家的身份。事实上,对待任何问题,他都不轻信,不简单地理解,他总是试图发现事 情的另一面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潘绥铭被媒体称为“性学第一人”、“麻辣教授”,然而这些词在潘绥铭眼中都是不严谨的,并且 马上需要修正。事实上,在采访潘绥铭时,记者的语速放缓了,开始了字斟句酌或者“磕巴”的过程。不过潘绥铭很宽容,他 解释说“严谨”是他的社会学职业病。

  潘绥铭和他的同事们最近发布了他去年主持完成的系列调查报告——《中国人的性行为与性关系:历史发展2000 -2006》——这被称为世界上第一次进行的“性”的历史比较调查。这次调查是在2006年7月至11月进行的。此前 潘绥铭主持的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于2000年完成了“中国人的性生活与性关系”总人口随机抽样调查,200 0年完成的调查是中国第一次的同类调查。

  从2007年5月1日开始一直到7月3日,这一组报告以简报的形式,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段内连续发布。必须承 认,几乎没有人会真正看完总共22个“简报”,或许只是“简报”一开头层层叠叠的“宝塔式”标题就能吓跑很多人。但潘 绥铭认为总会有人认真看这组报告,为此他于7月23日在新浪网开设了博客,以方便有人查询获取。

  潘绥铭的严谨表现在各个方面,他甚至提及新闻报道的普遍问题:生活是平淡无奇的,而新闻报道往往是精彩过度而 且带有太多的逻辑性。他也提到他未来可能的传记,“如果我70岁的时候写回忆录,你不要相信”,理由是“作者都会不由 自主地重新解释自己的一生,他自己也必然如此。”

  爱情,不要搞成梦幻

  在大学生当中,2006年与2001年相比,无论男生还是女生,认为爱上过异性的人都显著地减少了,其中男生 减少7.7%,女生减少10.9%。为什么呢?难道21世纪是爱情的坟墓?

  大学依然是恋爱的天堂。但标准越来越高了,现代中国,包括全世界都一样,个人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因此标准越高 ,符合你标准的就越来越少,这是全世界共同的情况,尤其在受教育多的人的地方。

  不是说他(她)不想恋爱,而是说他(她)恋爱成功率越来越低。他(她)看不上了!

  什么叫爱情?中国传统上只有夫妻恩爱。浪漫情爱,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公元11世纪,法国普罗旺斯省出现了第一 个歌颂浪漫爱情的游吟诗篇《罗兰骑士之歌》,在那之前没有这东西,在西方经过1000年的成长,五四之后传到中国。现 在但凡读书人,受过点教育的人,都信仰这个。

  那么在浪漫情爱出产地西方,为什么出现了性爱分离?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爱情难于实现哪,这不就是这么简单吗?

  西方性革命为什么首先从大学生中刮起来,尤其在美国特别明显,跟这个有相当大的关系——爱情的幻灭。美国进入 性革命的第三阶段,性和爱分离了。目前在中国还少有,表现是比较随便,其实是把爱情与性爱分开了。

  中国怎么没这个问题?中国夫妻恩爱的标准,相对来说它低呀,尤其在精神层面上。要求没那么高,就容易实现,所 以就不容易被别人颠覆。

  你二十多岁浪漫爱情,三十多岁自然而然地就开始想夫妻恩爱,至少对你来讲,这也不能抛弃吧,也是有价值的,它 的标准没那么高哦。

  你越崇拜爱情,你把它鼓吹得越纯真越高尚,最后你实现的可能越来越低,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如果像你所说,这是很让人震惊的?

  爱情,从趋势来讲,只能是越来越少。如果标准不变的话,成功率当然越来越高,因为交往越来越多,沟通技巧越来 越发达。问题是标准提高了。

  中国人有种误区,总以为是因为道德败坏。最高层次的爱情应该也可以达到,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马上、绝不是那 么容易。那么低层次爱情也可以接受,这个在西方学术史上是表述得很清楚的,只是在中国没有人和大家介绍。

  你听听流行歌曲,全世界都是唱失恋。爱情,经过1000年发展之后,尤其是现代传媒的吹捧,越来越可望不可及 。

  但是有一点要注意,社会学是解决群体的问题,而不是解决个体的问题,有一千条规律,也未必符合每一个人的经历 。

  中国人是两副面具,两张皮

  早在1987年,一位女学生就在课堂上问你:你老是说“婚前性行为”,那么就没有“爱前性行为”吗?哪一个更 不符合道德?当时你是怎么回应的?

  当时我没有回应,而是在第二堂课上做了回应。

  她这句话深刻在哪?中国传统的道德永远是以婚姻为标准来判断性行为好不好,可是现在有了爱情。你可以说“不能 以爱情来判断性行为”,那得讲出来为什么吗?没有理由,没有根据,婚前性行为、婚外性行为、非婚性行为,这些全都是以 婚姻为界线,那么有没有爱情(为界线)?这个女同学是这个意思。

  但是这两个标准,在社会上都存在,我认为这是一个信仰问题,就如同不同的宗教信仰一样。宗教信仰很难区分对错 ,你说这个宗教好还是那个宗教好?不是理性问题,不是道德修养问题,而是信仰问题。

  另一个引起关注的是中国男人“找小姐”的总体情况。报告中反映“找小姐”与“多伴侣性行为”之间是反比例关系 。在最近6年中,后者显著地增长了,从而抑制了男客总人数的增加。简单一句话:性产业的天敌,其实并不是禁娼的法律, 而是性解放。根据你的报告,是否可以预测性产业最终会走向衰落?

  大俗话讲,如果不花钱就有,你干嘛要花钱买呢?全世界发达国家都是这样一个规律。娼妓业最兴盛的时候,是19 世纪中后期,20世纪以来,是减少的趋势。他不花钱,甚至还有感情、还有爱情。为什么还要找小姐。这意味着什么?这意 味着中国也逃不出世界的发展规律。

  目前在中国,无论“小姐”还是嫖客,如果被警察抓住,最高罚款是5000元,同时拘留最多15天,还要通知家 属。在这短短的6年里,觉得“处罚小姐重”的人增加了将近1倍,现在有四分之一强的人并不同意目前的政策。但是如果公 开的表达,这种宽容是否还存在呢?

  那当然就不会出现宽容了。全中国人都知道,这就是群体的压力、社会的压力。私下的意见与公开表达的意见会不一 致,这表明公开表达不同的意见渠道不畅,缺乏这样的社会条件。现在的好处是发表不同意见不一定会产生后果,比如在网上 回帖,可是对于引起后果的恐惧依然存在。所以大家都潜水,都不跟帖。

  要了解中国人的真实想法,你只能这样做(采用私密方法进行调查,比如让被调查者单独在笔记本电脑上回答问题) ——凡是中国的社会调查,凡是注意质量的都采取这样的方式,大约十年前,李强教授在学术界早就提出来,中国人是两副面 具,两张皮。这是很有道理的。

  2006年,性革命基本成功

  为什么调查结果有时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呢?比如大学生总体的性行为发生率要比同年龄非大学生的要低。

  每一个人总是根据个人经历来做出判断,这无可厚非。中国大学生的住校环境在世界上是比较特殊的,都有一个围墙 ,有校卫队,有宿舍管理员,中国是一个军营式的大学。同质性、特殊性的人群,封在集体宿舍当中,客观上形成了禁锢,禁 止校外租房,禁止进入女生宿舍楼,都是奇异的做法,西方人恐怕无法理解。

  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是每个人的本能选择,认为调查结果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是正常的。事实上这正是社会学 家所要做的工作,那就是对于社会群体行为进行观测并做出相应的解释,而个体的问题是心理学家负责回答的。

  有人特别注意您关于多性伴侣的调查数据,调查显示“2006年,约1/4的中国成年男女曾跟不只一人发生过性 行为”。人民网一篇评论对此发出疑问:“多伴侣”是性革命还是性放纵?

  这是价值判断,它并没有说调查的数字不真实。这是一个信仰问题。

  而我主张多元平等的社会,你信你的我信我的,同样的在一个国家,一块在这个社会中生活,我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人 家,为什么呢?多元平等的选择才是最适当的。

  为什么说性革命在中国基本成功了?

  目前中国人在性的方面变化太快,一般来讲,6年做一次性的历史比较调查,在时间上是比较短的,但符合中国的情 况。在2000年的上一次调查,就已经发现中国的性革命在向前发展,2006年,从一些重要的方面判断,这个性革命已 经基本成功,这就是一个总体上的判断。

  为什么说成功?大概是这样几个因素:

  一是参加“这些活动”的人比例比较高,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是总人口中的多数。比例高,说明他们不像以前政治语言 所描述的那样是“极少数人”。“这些活动”,是指什么?这都在报告中有。比如说多伴侣性行为和婚内性生活的多样性。

  另外一方面为什么说它成功呢?是说反对它的力量越来越小。性革命不同于政治革命,政治革命的成功是建立一个新 政权,而它没有这种指标。它只能说,越来越多的人不反对了。

  这其实是一个重要的成功标志。

  有人没有感觉到,这是因为性革命并不一定涉及到你,这只是说全中国人的情况。

  对于曾发生性革命的国家,我们真的和它们一样吗?

  谁说性革命要和外国一样了?革命、革命,它说得是一个变化程度。一个是短时间内,一个是急剧变化,这就是革命 。以前当然也有变化,但它是缓慢的。

  那么在这场性革命中,有没有人因此受到损害?

  性革命,没有人组织,无领袖,是个体凑成的一股潮流。有人认为,性革命会损害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这是一种误解 ,事实上它促成青少年的保护,那就是《未成年人保护法》。性革命,实际是一个权利意识的革命。但对未成年人,是不能这 么套用的。

  在走向上,性革命会一直延续下去,当然这有一个前提——社会在总体上的走向依然不变。

  我的理想是没有人来听课

  十年前,为出版研究中国地下性产业的专著《存在与荒谬》,潘绥铭只身闯入广东某地的红灯区,在调查过程中遭遇 了一些风险,这些细节被媒体反复引用,然而潘绥铭却不以为然。他说,其实他们既不了解中国社会,也不了解调查的真正困 难所在。

  最大的困难不在于它的危险,一个研究者不是记者,不会触动性产业经营者的利益,“没有人管你的”。最大困难在 于调查本身的枯燥性,生活本身平淡无奇,是无序的、无逻辑的。因此从平淡与无序中发现规律与有价值的东西是对人的天性 的折磨与挑战。

  每一天,在现场你都会想——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有时,你会认为自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外人 是不会了解的。“给你烦的,连续几天没收获。”潘绥铭回忆说。

  中国人民大学的性社会学课程,从1985年开始,一直开设了22年,它以正式的课程名义进入选课表,每一学期 人大的同学都可以在内部网上自由选修——目前为止,这在国内还是独一无二的。

  潘绥铭教授被人大学生评为学校的“四大名嘴”之一,然而以往广受同学欢迎的课程,课堂上听课的人却在减少。“ 今年选修这门课的人是50多个。过去将近200个。虽然听课的人数有时远远超过选课的人数,但像80年代的那种听课的 盛况再也不会有了,在80年代最高峰时,有人要站在窗台上听课。那时,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年代,而这方面的知识太贫乏了 。”

  “其实,我的理想就是课上没人听课了。这意味着性革命完全成功了。”潘绥铭认为这是一个好事情。

  他解释说,性的研究成功的标志是什么呢,或者怎么才算达到一个理想状态呢?就是没有人再来采访你了,而听课的 人就是几十个人,不会上百人。人们不太需要你的东西了。所有的科学都是这样的。牛顿的理想是什么呢?那就是——有一天 我不需要再讲万有引力了,人人都知道万有引力了。

  潘绥铭

  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1985年,他在国内率先开设了性社会学课。1988年,他的第一本性学专著《神秘的圣火——性的社会学史》 问世,到2006年时,已有15本专著出版,另有三本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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