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交警支队长的“双面”人生

　　【反腐行动】

　　有人说他是为祸一方的瘟神，也有人说他是刚正不阿的清官。有人诅咒他早日下台，也有人期盼他无罪而归。一年前 ，当他被检察院反贪局从办公室带走时，有人甚至燃放鞭炮以示庆祝，但也有人抱头痛哭大呼不平。

　　郭亮，山西省大同市公安局原副局长、交警支队支队长。在山西长治市工作时，身为交警支队支队长的他，就创造了 令人惊叹的业绩。他曾先后获得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山西省十佳交警、长治市特级劳模、长治市十大杰出人物等荣誉称号，名 声赫赫。

　　2007年8月2日，郭亮涉嫌贪污、受贿案在长治市屯留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本刊记者)郭建珍/文

　　东窗事发 支队整顿纪律

　　时光回溯到一年前。

　　2006年7月27日下午4时，十几名特殊的“客人”走进大同市公安局副局长、交警支队支队长郭亮的办公室， 他们是来自山西省人民检察院、长治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人员。正值上班时间，众多部下目睹了“郭支队”被带走的情景。一 个令他们难忘的瞬间是，戴着手铐的郭亮被推上警车时，双手抱拳向他们一一告别。几小时后，郭亮被带离大同市，而郭亮此 前接受记者采访的镜头正在当地电视台播放。

　　郭亮被抓了！

　　消息迅速传开，大同及郭亮曾经“生活战斗过”的长治地区犹如经历了八级地震。当晚，众多“的哥”涌到大同市交 警支队门前燃放鞭炮，名曰“送瘟神”，鞭炮声中，也有人为郭亮痛哭，认为郭亮的出事纯属“遭诬陷所致”。

　　2006年7月30日晚上，大同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在雁北影剧院召开大会，部署为期一周的纪律作风整顿工作，重 点解决交警部门长期存在的形象不佳、纪律松弛、作风懒散、执法不公等问题。

　　据大同市交警支队一名民警回忆，2006年7月30日晚上去雁北影剧院参加会议之前，几乎所有的民警都在互相 打探召开这次会议的原因，但谁也不清楚。有一点是民警都能猜到的：“这次整顿会议百分之百和我们支队长出事有关系。”

　　民警们猜得没错。2006年8月1日出版的《大同晚报》，对召开这次整顿动员大会的原因是这样解释的：“据介 绍，按照(大同)市公安局党委的安排部署，为了不因(交警)支队主要领导涉嫌违法而引起民警思想不安，工作上受到影响 ，支队决定在全市交警系统开展一次队伍作风纪律大整顿。”

　　报道中提到的交警支队“主要领导”虽然没有公开点名，但谁都知道指的就是郭亮。

　　极度自信 招来诸多批评

　　郭亮脾气很躁。一位与郭亮共事多年的公安人士称，2006年7月27日，面对突然出现的检察院办案人员，郭亮 不是主动配合，而是激烈抵触，双方拍桌子的声音甚至从屋内传到了走廊。

　　2005年9月24日，国务院纠风办检查组人员搭乘一辆大货车行至109国道大窑山附近时，遭到没有佩戴执法 证件、且一人上路的大同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培训中心教导处主任、特勤大队大窑山中队负责人杨跃武拦截。杨跃武指令被拦截 车辆调头返回500米之外的检查站过磅称重，并指令1名社会无业人员与司机同去磅房复磅。磅房工作人员刘利要求司机交 10元钱，司机索要发票时，刘利从一张已盖满煤检站公章的纸上撕下一块写字后交给了司机，杨跃武看到纸片后将车放行。

　　随后，杨跃武被撤职，并被清理出公安队伍，“负有领导责任”的郭亮被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在宣布上述决定的内部 会议上，郭亮当场提出抗议，并与有关领导发生争执。之后，尽管郭亮就“9·24”109国道公路“三乱”事件向有关部 门作出了检查，但他在事件初期所表现的“不冷静、不配合”，使自己招来更多的批评和质疑。

　　这样一个极度自信、充满棱角的交警支队长，将会以何种态度接受法律审判，人们无从猜测。

　　“我们最担心郭亮在法庭上一言不发。”长治市政法系统一位官员在开庭前这样告诉记者。

　　严管重罚 换来“瘟神”骂名

　　郭亮刚到任时，大同市的交通秩序比较乱。2004年8月，山西省一位领导前往大同市考察工作时，正逢大同市第 二电厂附近路段停满了超载车且无法疏通，一行人不得不返回高速公路，绕行大同县、御河桥才得以进入市区。

　　为解决这个问题，郭亮在争取资金配齐民警执勤执法装备、改善福利条件的同时，开始给所有民警加压：对机动车无 牌无证、挪套号牌、使用假牌假证、闯信号灯、骑压分道线、超速行驶等交通违法行为进行从严整治。

　　大同交警突然加大执法力度，在换来城市交通秩序迅速好转的同时，也令一些司机感到心惊胆战，生怕稍有不慎就会 因违规而遭到罚款。郭亮因此成为许多大同市司机的责骂对象。

　　郭亮因涉嫌违法而被检察机关带离大同后，百度网站的“大同贴吧”里很快贴出一篇题为《送瘟神——有感于大同市 交警支队长郭亮被捕》的稿件。该稿被广为转载后，郭亮就多了一个“瘟神”的绰号。

　　作风强硬 走哪“铁腕”到哪

　　“郭亮在长治当(交警)支队长时，对违法司机的处理以‘铁腕’著称，当时有很多人骂他。”长治市一名司机说， 虽然他没有亲眼见过，但据说郭亮从长治调走时，也曾有人放鞭炮欢庆。

　　顶着来自司机们的责骂，郭亮沿着严管重罚的路子一直往下走，而且取得成效。2004年4月，长治市的城市交通 管理水平首次上升为二等。到了大同市，三个月的调研过后，2004年10月17日，同样的管理办法在大同市落地生根。

　　有司机把恐吓电话打到郭亮办公室，声称要花100万元买他的头。为此郭亮还曾向公安机关报案。但是直到被检察 机关拘留为止，他始终没有改变严管重罚的做法。

　　相反，郭亮曾在公开场合多次说：“横尸大同也不怕。”

　　民警违纪 查处毫不留情

　　对违法司机的强硬只是一方面。查处民警违纪，郭亮同样不留情面。

　　郭亮在大同市上任伊始，就要求交警不准开报废车，开车必须系安全带，否则一律停职检查。禁令刚出，就有两名民 警被他抓个正着，其中一人还曾给领导开过车。结果，两名民警都被责令停职检查。交警开着无牌或报废警车上路执勤是群众 最为反感的一种现象。在禁绝这种现象方面，郭亮曾拿天镇县一个交警中队开刀。他在该中队检查工作时发现了停放在院子里 的无牌警车后，立刻要求督察大队现场查扣。

　　半夜三更带着督察大队上路抓收黑钱民警的现行，和纪检委配合停了支队机关两名违纪干部的职……用一名交警的话 说：“郭支队整治我们的力度，一点不比整违法司机小。”

　　真抓实干 敬畏诅咒皆有

　　拥有硕士学历、今年刚满50岁的郭亮，原名郭国梁，本意“要做国家栋梁”，其兄说，“到交警队后就改名郭亮， 就图叫得响亮。”

　　“就图叫得响亮”的郭亮，在长达20年的交警生涯中，果真叫出了名堂。早在长治市交警支队担任支队长期间，他 就以铁腕治超、铁面治警的“铁人精神”享誉全省，成为本系统学历最高、荣誉最多、个性最强的“明星交警”。

　　2004年7月，正值事业巅峰的郭亮调任塞北名城大同市，成为当时山西省11个地级市中惟一兼任公安局副局长 的交警支队长。面对公路“三乱”泛滥成灾，交警队伍人心涣散，郭亮上任初期，急于打开局面，甚至为了纠正自己满口的长 治方言，随身携带一部录音机，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喃喃自语”。经过半年多的“修炼”，普通话虽有长进，但交通状况依旧 混乱不堪，令他深感不安。长治好友有时前往大同看望，面对“家乡人”，一向“铁面无情”的郭亮常常醉酒落泪，坦言“压 力巨大”。

　　在同事、部下面前，郭亮却极少坦露心扉，只是拼命工作。一位副支队长告诉记者，郭亮在大同两年，在路上查车的 天数超过500天，经常在夜半时分突击上路，“确实真抓实干”，但人们往往对其敬而远之，“他太急躁了”，据说仅在内 部会议上，因为政令不畅，怒火万丈的郭亮就曾当场摔烂过三副眼镜。

　　为治理公路“三乱”，郭亮推行了一系列举措，其中，最不得民心的莫过于电子违章抓拍系统，8台俗称“流动电子 眼”的摄像车，整天整夜藏于道路隐蔽处，对过往司机进行偷拍，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郭亮曾在当地电视台“不无自豪” 地宣布，“仅2005年一年，交警支队上交大同市财政的罚没款就达4000万元”，“是往年的数十倍”。

　　与此同时，广大司机尤其是“的哥”对大同交警的声讨、责骂也空前激烈，他们在车辆年检时，发现所驾车辆曾一次 或数次被大同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直属大队采用监控的方式进行了非现场处罚，却未出示任何证据。为了避免更大的经济损 失，“的哥”们交纳了违章罚款，但他们认为，大同市交警支队的处罚程序违法。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先后有15名“的哥” 拿起了法律武器，将大同市交警支队告上了法庭。

　　交警与司机剑拔弩张，水火难容，身为执掌帅印的支队长，郭亮也为之苦恼痛心，他对外公布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全 天24小时开机，本想与司机消除隔阂，拉近距离，但是，除了零星求助电话，更多的是辱骂、贬损，以致当他被抓后，当地 司机奔走相告，“终于送走了瘟神”。

　　出庭受审 是非自有评说

　　今年8月2日，上午9点，山西省屯留县人民法院门口，随着一辆警车疾驶而来，上百名早早守候的旁听人员拔腿紧 追，身后尘土飞扬，气氛陡然紧张。

　　数十名法警严阵以待，人们簇拥在距警车一米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车门，法院办公楼的每一个窗户，也在一瞬 间挤满了表情各异的面孔。

　　被带下警车的，正是消失了一年之久的郭亮。

　　9点半正式开庭，身穿白T恤的郭亮被带上法庭。郭亮的大哥正好坐在记者身边，他看着弟弟的背影，拿出手帕悄悄 拭泪，其妻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彩铃声声”，法警将这个低声接听电话的妇女请出了法庭。

　　长治市人民检察院指控郭亮犯有贪污、受贿两项罪名。其中，郭亮在担任长治市交警汽校校长、长治市交警支队支队 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公款447万余元；2005年5月，郭亮在为大同市交警支队购置的周转房装修时，同时为自 己购置的个人住房装修，付装修款时利用职务之便，向大同市通协驾校索报款项16.7万元，将其中7.6万元用于支付个 人住房装修款，构成受贿罪。

　　上述两项罪名涉及以下犯罪事实：

　　2004年3月的一天，郭亮以装潢长治市交警支队教考大队礼堂为名，从北京华盛欣园工程有限公司虚开一张50 万元的发票，在长治市南垂驾驶员学校做了账务处理，并指使该校将50万元汇入华盛欣园公司账户，作为其个人投资入股北 京吉韩宾馆。2005年6月，郭亮从该宾馆分得红利13.3万元。

　　2004年五六月份，郭亮事先与长治市城区大庆路信用社工作人员郭某联系好转款提钱事宜，于2004年6月4 日安排南垂驾驶员学校以支付汽油款名义，转入该信用社246万元，用虚假购油发票及入库单在该校做了账务处理。后郭某 、李某将该款以现金提出，分别交给郭亮及其女儿。

　　2003年4月初，在郭亮安排下，长治市建十分公司经理李某和河南省安阳市安装工程长治分公司项目部负责人吕 某，编造了金额为87万元和72万元的虚假工程决算表，交给南垂驾驶员学校宋书清。宋书清在郭亮的安排下，指使财务人 员转账并做了账务处理。两公司收款后扣除费用，将余款151万元转入南垂驾驶员学校临时账户。同年12月，郭亮又与郭 某联系好转存该款，由驾校会计曹某将上述款息共计152万元转入大庆路信用社，并以“长治市南垂驾校”名义定存一年。 2004年12月，郭亮要求提款时得知郭某需为李某完成存款任务，便派一男子将存单交予郭某，郭某遂将该款转入李某所 在的融泰信用社金桥工贸公司账户，后李某分五次提取现金155万元(含利息)，将其中106万元交给郭亮派来取款的男 子，另49万元交给郭某。郭某按郭亮吩咐，于当天将这笔款交予驾校会计曹某。曹某按照郭亮吩咐将其中45万元交入南垂 驾驶员学校账户，作为郭亮之兄在该校的入股款。

　　2004年7月，郭亮调任大同市公安局交警支队任支队长，在为交警支队在大同市北馨南园住宅小区购置周转房过 程中，郭亮先是选定交警支队购置3号楼1单元13号房，同时以赵玉斌的名字为自己选定购置3号楼2单元3号房。签订购 房协议时，郭亮利用职务之便，指使支队办公室副主任兰某调换了两套住房的单价，将周转房价格加大，个人住房价格减少， 使交警支队所购周转房多付款11万元。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审判长示意郭亮“陈述意见”。面对检察机关对其涉嫌贪污、受贿的指控，一直宣称无罪的郭 亮会不会行使“沉默权”？

　　几秒钟的停顿。旁听席上鸦雀无声。

　　出人意料，操一口长治方言的郭亮，轻言慢语，有问必答。说到激动处，他则提高声音反问公诉人“这怎么会……”

　　公诉人和律师提问完毕，女法官补充发问时，不乏“旧题重问”，若在以往，每遇此类局面，“铁面”郭亮总会毫不 留情。但此刻，郭亮不急不躁，极力放慢语速，以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友好”：“这个……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是这样 的……”随后，公诉人使用投影仪出示证据，郭亮侧头细看，半晌没有说话，审判长请其发言，郭亮难为情地笑了：“我已经 一年没有戴眼镜了。”

　　经过特许，郭亮被法警带至投影跟前，他眯着眼睛，略张着嘴，反复审视，小心作答。回答完毕，审判长令他回到原 位，郭亮指着被告人席，一脸迟疑地看着法官，得到允许后，才坐到了椅子上。

　　在8月2日的庭审中，有关驾校的性质问题成了控辩双方辩论的焦点。

　　这个始建于1992年的著名驾校，曾经作为山西省八大文明形象工程，成就了郭亮在交警系统的美名。现任驾校法 人代表张怀德告诉记者，时任长治交警大队副大队长的郭亮，为驾校的一草一木倾注了诸多的心血。

　　一位驾校职工还为记者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一次，郭亮在凌晨时分巡查学校，发现学校一角落被开发成“简 易厕所”，尿渍遍地，遂下令追查，却迟迟无果。郭亮大怒，趁夜深人静，连续几天躲进汽车里守株待兔，直到把“随地小便 ”者当场抓获。

　　因为在创建驾校中“不可磨灭”的功劳，郭亮从此声名鹊起，先后担任驾校校长、长治市交警支队副支队长、支队长 。但检察机关的指控显示，就在这段“光辉岁月”，郭亮通过办理假验资手续、签订租赁协议等手段，将这所国有驾驶员学校 变更为股份制的长治市南垂驾驶员学校，从中侵吞数百万元公款。

　　对于驾校的性质问题，郭亮始终否认其“国有身份”。他说，1998年，国务院严令禁止政法机关经商办企业，长 治市交警支队遂于当年5月主动注销该校，派驻学校的6名民警也分别回归交警系统，但学校其余教职员工无法安置，这些人 随后共同出资，组建成立了长治市南垂驾驶员学校，性质为股份制，学校名称也更名为“长治市南垂机动车驾驶员培训有限公 司”。

　　“学校变更后，你和学校彻底脱离关系了吗？”公诉人问。

　　“我认为不能叫变更，是注销。”郭亮纠正说，“毕竟倾注过心血，也不可能彻底断绝关系。”

　　“你是说，你和驾校仍有紧密的联系，是吗？”公诉人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郭亮再次纠正，“就好比兄弟俩分了家，弟弟向哥哥请教治家之道，不等于说两人还是一家。”

　　庭审结束后，法官宣布择日作出判决。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