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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意大利工人的中国苦旅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0月10日17:33 南风窗
周 源 故事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雨夜开始,长镜头扫过聚集在工厂门外的意大利工人,他们静静等待着什么。此时,一辆载满中国人的大客车驶来,车上一个男子对他的伙伴说“我想去斗兽场”,对方回答“斗兽场在罗马”,说话的人一脸失望。 在雨夜中等待的意大利工人却无法如此轻松,他们围拢过去齐声喊口号,如果不仔细听,大概不能分辨出这是用极不标准的中文喊出的“吸血鬼!吸血鬼!”中国客人们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心情并没有被抗议打扰,他们是来收购这座大型钢厂的高炉的,而钢厂的关闭将使得工人们失业——虽然这并不是中国人的错,一个面孔还很年轻的意大利小伙子绝望地问同事:“我们该怎么办?” 维修工人文森佐像幽灵一样在停工的工厂里巡游,他没有加入游行抗议,而是私下告诉中方负责人,高炉有缺陷,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接着提出两个要求,第一请慢慢拆,第二不要使用电弧——因为会引发爆炸。建议看上去被愉快地接受了,然而当他携带着改进过的高炉部件再次来到工厂时,发现高炉不见了,爆炸遗留的空洞裸露出断落的钢筋,在和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这只是挫折的开始。 为了寻找含有隐患的高炉,文森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问题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从上海、武汉、重庆一直追到包头,终于将这个附加了过多价值的高炉部件交给了懂行的中国工人——当他如释重负离开工厂时,却不知道这个部件的命运是被扔进垃圾堆。 《消逝的星星》是一部几乎全部在中国取景和拍摄的意大利电影,这很不寻常,尤其是它所拍摄的中国无关东方传奇和政治偏见,而是彻底关注当下,也因此提供了一个罕见的视角,使我们能进入一个意大利人的躯壳看见自己。然而,遗憾的是,这部参加了2006年威尼斯电影节并获奖的影片,除了在北京的意大利电影周和上海电影节进行过小规模的公映,似乎并没有再在中国大陆合法上映的可能。 中国是怎样的 《消逝的星星》有几个不同版本的预告片,唯一的台词是相同的,“我从没想到中国是这样的”。在这名普通的意大利工人眼中,中国是什么样的呢? 电影在一开始便给出了暗示:文森佐示意在那不勒斯厂区的中国工人不要抽烟,工人掐灭了烟头,就在文森佐转身的刹那,顺手又从口袋拿出一支烟点上,动作连贯得如同本能。这个细节文森佐没有看到,即便看到他可能也不会意识到这种“本能”意味着什么。 在上海负责采购高炉的公司领导接待了他,新领导用倨傲、怀疑并且神秘的口气告诉文森佐,之前的负责人已经被废除了;在武汉钢铁厂他因身份和目的不明被抓,在警察局被粗暴对待,获释后他说:“看那个警察的脸,这里是有死刑的。”却不知道了解真相后,警察们忙了半晌帮他找寻工厂;他住在重庆一座居民楼,每间房子都塞满了人,有8000人在这里生活、工作、开小作坊、卖猪头肉;他看到工厂区后勤工人的孩子们,在污浊的空气、肮脏的地上端着搪瓷饭盒一口一口地吃饭……他乘坐最廉价的交通工具——硬座火车、轮渡、长途汽车、卡车,经过中国最典型的城市和乡村,大多数时候,和中国最平凡的人群待在一起,他悲悯,他惊异,然而,似乎,他看到的人们比他快乐,在最卑微的生存状态中迸发着最根本的活力,文森佐说“我没想到中国是这样的”。 《消逝的星星》并不是旨在批判中国,它只是将中国摊开在观众眼前,人们的劣根性同他们的善良、坚韧一样清晰,电影中的一切细节都如此精确,以至于文森佐看到的中国并不比我们看到的更奇特, 却比一般中国电影更为一针见血,玩弄权术的官僚、滥用职权的执法者、生存在恶劣条件下的农民工、不负责任的责任人、柔弱的孩子、孤独的老人……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其中吗?文森佐在这个巨大的国家和拥挤的人群中显得如此疲倦和无助,我们就是他。 和文森佐一同在中国旅行的是中国翻译刘华,文森佐倔强、激动,刘华自尊、敏感,两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张力。有人说这部无法归入任何类型片的电影也许最像公路片——对文森佐来说,寻找高炉的旅程是不断深入中国的过程,从沿海到内地,从长江到黄河,从西南到西北;对刘华来说,这旅程是一次回游,她从上海到重庆到出生的小镇,回到祖母和孩子身边,就像一条鲟鱼。 导演把两个人的关系处理得相当克制,含有隐患的高炉足以制造一场悲剧,但导演并没有让悲剧在电影中出现,他甚至使用了《半个月亮爬上来》作为主题曲,女声合唱清幽地响起,完全脱离了歌曲本身的情景和语境,配合电影如诗的影像,像冷色调的油画。这脱离了中国人的审美习惯,一部拍摄工人阶级的电影却如此富有诗意。 到底什么消失了 文森佐固执而善良,与油滑的中国人形成鲜明对比,但电影并没有直接表现导致他付出巨大代价的动因,难道仅仅是天然的责任感吗?如果说这是新千年的马可·波罗游记,那么电影想展示的绝不仅仅是中国的广袤腹地。 故事来源于一部2002年的意大利小说《拆除》(La Dismissione),小说的主角依然是文森佐,他在那不勒斯的钢铁厂工作了一辈子,从普通的工人一直做到高级技工,可以说,这座工厂造就了他,代表他整个的人生。然而,就像很多欧洲国家的工厂一样,钢铁厂要停止运转了,文森佐最后的工作就是负责设备的拆除,他希望一切细节都可以精准完美,不容忍出现丝毫瑕疵,这是他职业生涯的最后句号。这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巨型钢铁厂象征着身份、团结、力量,它的拆除不仅仅是一座建筑的毁灭,还包括它所在的城市和围绕它运转的所有人的生活。是物质意义的,更是心理和文化层面的。 小说的作者(Ermanno Rea)也是《消逝的星星》编剧之一,1927年生于那不勒斯。《拆除》是根据在当地钢铁厂调查之后的50页报告写成,此前,他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职业记者。小说是名列当年年度第二的畅销书。 我们也许可以把《拆除》作为《消逝的星星》的前传,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文森佐的行为和动机,他将一生奉献给工厂,对所有的设备充满感情,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象征钢铁厂灵魂的高炉将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资本家隐瞒了它有缺陷的事实。作为维修工,1953年出生的他见证了这座1960年代高炉的诞生、每一次改造和维修,他必须要把它修好,为了中国工人的安全,也为了高炉的完美谢幕。 这样的解释并非没有根据,电影给出了蛛丝马迹:在武汉钢铁厂,文森佐忘记了同行中国翻译的告诫,走入工厂,那些经纬交织的管道,冒起的浓烟,穿梭如织的带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是那样熟悉,他甚至面带微笑,向工人们挥手,好像又是一个工作日,最后,他看见了高炉——火光四溅,电子与弦乐的合奏推向高潮,他几乎泪湿眼眶,然而情绪被哨声打断,中国的高炉不是适合他抒发幽思的地方,他被抓进了警察局。 与衰落的如同巨大废墟的那不勒斯相比,中国则充满了建筑工地,昼夜不停工作的工人,巨型钢铁工厂,文森佐困惑地问:“这个国家到底有多少个钢铁厂?”他代表的是意大利最后的产业工人,全球化所带来的深层次变革不仅发生在发展中国家,对于发达国家也同样。钢铁厂的关闭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活,那座带有隐患的高炉也将摧毁中国工人的生活,我们必将沿着他的老路走下去,也许是50年,也许会更短。 很难说在中国之旅中,文森佐复杂的情绪中有多少屡屡碰壁的焦灼,还有多少更深层次的失落,老欧洲对于无知无畏的年轻中国的感叹。当他的同胞为丢掉饭碗罢工的时候,中国工人却在最恶劣的工作与生活条件下安之若素。他苦心制造的高炉部件被包头钢铁厂的工人形容为“这里有的是”。他一次又一次注视着中国的孩子,戴着红领巾手拉手的上海孩子,溜冰的重庆孩子,厂区的工人孩子,还有刘华的孩子——作为留守儿童的孩子……在将高炉部件交出去后,他独自一人乘坐黄河上的木排,同坐的是一群羊和牧羊老汉,特写镜头中,他哭了,这真是让人心力交瘁的旅程,他无法排解心中的忧伤。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他几个月来为之努力的目标没有了,积蓄没有了,那不勒斯的工厂没有了……《半个月亮爬上来》又一次唱起,是轻轻的叹息。 “消逝的星星”——到底什么消失了?在刘华的家乡,刘华对文森佐说在中国星星象征诚实、忍耐、公正和团结,文森佐回答:“我听到的说法略有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有些东西消失了。” 有人将之解读为对中国诚信的批判,这只是片面之词。刘华和文森佐,中国和意大利,他们都带着各自的问题,丢失了各自的生活,这种消失是双重的,在中国和意大利没有本质的不同,全球化链条下,人生没有本质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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