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记 我确有失职之罪

　　一切都被夷平了。

　　王东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前是空荡荡的一片。5个月前，这里还排列着一垄垄的砖胚，砖胚后面，是冒着黑烟的砖窑。

　　但在过去的100多天里，推土机、挖掘机夷平了这一切。

　　“我几乎死过一次。”王东记说。

　　对于这名老工程兵而言，政府的重机械夷平的不仅是他家的黑砖窑，还包括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曹生村村支部书记的职务以及他32年的党龄。

　　夜幕正沿着山脊降临。远远望过去，这个新被开辟的“广场”让王东记和他的院子显得愈发孤独。

　　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王东记决定到屋里去看看已经78岁的母亲。老人双耳已经失聪。王东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要离开的时候，老人才意识到儿子过来了。

　　“兵兵找到了吗？”老人问。

　　“没有，正托人找呢。”王东记支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家门。

　　两次荣获三等功

　　1975年王东记成为一名中共党员，在部队先后担任过班长、副排长，并立过两次三等功，还曾让出过两个三等功立功机会。

　　出门，两条大狗跟了上来，此前共有6条。“5·27”事件后，家里的狗被指控用来看管窑工，不久前，王东记跟小儿子王江江毒死了其中的4条。

　　月亮已经升起。这位刚被开除党籍不久的老人，突然想起被药死的四条狗，怔了怔：“我连名字都还没有给它们起呢。”

　　家里出事后，王东记独自搬到了半山腰的小屋子里。母亲已经有些老糊涂，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到大孙子已经5个多月没见到人影，便经常逮住儿子问。

　　“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也在找他呢。”王东记每次都是这样回答。

　　山路，穿过树林，一栋房子在距离自家院子直线距离约500米的山腰上，是去年妻子因

车祸去世后修建的。绿色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34英寸的平面电视。和村里其他农民的家里相比，绝对配得上“奢华”两个字。

　　“这里原本是我为重找一个老伴准备的，但是，这事情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王东记说。

　　茶几上摆着的曹生村规划图、党报等物，还在暗示着主人往日的身份。

　　1970年，王东记入伍成为一名工程兵，先后在陕西宝鸡、四川成都、山西临汾等地服役。并于1975年成为一名中共党员。截止到1986年转业，在部队先后担任过班长、副排长，并立过两次三等功。

　　“我甚至还让出过两个三等功，当时组织上已经提出要给我请功，但是因为别的同志马上要转业了，为了他们在转业的时候，能安排一个好工作，我就向组织申请，把立功的机会让给了这些同志。”王东记回忆。

　　用烟屁股点燃另一支烟后，王东记说，尽管这一次因为我儿子的事情给党抹了黑，但是，我可以对着党旗说，我绝对没有做过违背党章的事情。

　　他找出一件往事来证明自己的党性：1985年，王东记原本有机会转干，但是因为没有给一个湖南的吴姓连长送礼，导致连长把机会给了另外一个湖南兵。后者给连长送了一台缝纫机。

　　“如果当时我也走走门道，转了干，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情了。”他叹了一口气，“当时并不是没有钱干这些事，转业的时候，我已经是万元户了。”

　　转业后的第二年，王东记就因为在荒坡上搞绿化，而被评为山西省劳动模范。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儿子王兵兵初中辍学，当时妻子希望丈夫能在焦化厂给王兵兵找一份工作，但被王东记拒绝。

　　话题再一次回到王兵兵身上。

　　“我对不起我的孩子。”王东记说。从1974年王兵兵出生，到1986年王东记转业，父子俩几乎一年只能见一次，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教育他。

　　1986年王东记转业到了山西焦化厂，先后担任车队维修员、调度、车队队长。

　　1987年，因为学习太差，王兵兵初中辍学。当时王东记的妻子希望他能在焦化厂给王兵兵找一份工作，但是王东记拒绝了。

　　“当时要给兵兵找份工作，没有任何问题，那时我已经在洪洞积累了良好的人脉：当时我们指导员的妻子要安排工作，都找我。”王东记说，“当时觉得不能让孩子沾我的光，他们应该靠他们自己。”

　　儿子辍学之后，失业在家。王东记索性把村里一直荒着的118亩坡地承包下来，交给时年14岁的王兵兵种树。

　　“当时爸爸经常不在家，他把树苗买回来之后，就交给哥哥和我去种。”王东记的二儿子王江江回忆。

　　但是，王东记的良苦用心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随着年龄的增长，王兵兵在村里的声誉越来越差。

　　1997年，王兵兵贩粮至邻近乡镇，因为他的车辆没有相关证件，被当地运管所扣留。为抗拒交费，他在自己身上捆满雷管和运管所对峙。后来运管所发现雷管是假的。王兵兵便遭到运管所执法人员的一阵痛打。

　　“这人脑子缺根弦，做事认死理。”在曹生村，对王兵兵做这样评价的村民并不少见。

　　“爸爸对家里的事情很独断。从小他要我们做的事情就不跟我们商量。”王江江说。

　　2002年，王兵兵还曾开办过一个石灰窑。但适逢邻近的广胜寺风景区搞建设，石灰窑因被本地电视台记者三度曝光，只好关停。

　　“我当时刚担任曹生村村支书不久，因为在征收公粮和计划生育工作上得罪了一些人，所以他们便不断向电视台举报兵兵的石灰窑，我一气之下，便从焦化厂借来一台挖掘机，亲手把他的石灰窑给拆了。”王东记回忆。

　　而在王江江看来，恰是因为此事，导致他的父亲和哥哥越走越远。

　　“总该为家乡做点事”

　　妻子知道村支书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曾坚决反对王东记回村任职，并以

离婚相挟。

　　这些天，王东记一直在忙着进行交接手续，因为在他主持工作的7年里，曹生村从来没有公开过账目，所以，整个交接工作进行得非常缓慢。

　　尽管村支书的职务已经被撤掉，但是，王东记在村里的影响力显而易见。10月21日下午，两个在外打工的张姓青年，到王江江所承包的三条沟村化肥厂食堂找到了王东记，要求承包村里的荒地。

　　王东记在询问了两人家里的情况之后，说你们考虑一下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想好了再来找我。两人随即离开。

　　“当年决定回曹生村当村支书，真是因为一杯酒啊。”王东记回忆。

　　2001年，广胜寺镇修建公路，镇长来找山西焦化厂运输队借车。当时王东记是队里的车队长。一来二去，镇长便和王东记熟悉了，于是邀请他回曹生村担任支书。

　　当时曹生村的村委会已残缺多年。“差不多10年没有村支书了。”村委会会计程玉明说。

　　“那天晚上，镇长跟书记请我吃饭，说让我发挥余热，为家乡做点事，尽管我当时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但是一想，时机不等人，便在几杯酒下肚后，脑袋发热，答应了。”王东记说。

　　王东记的岳父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曾是村里的老支书。所以妻子知道计划生育、收公粮、收农业税，都是得罪人的活。妻子说，你要是回来当支书，我就跟你离婚。

　　妻子反对的另一个理由是经济原因。

　　“并且，我当时手里控制着100台车，一台车我一年就用它一次，干干私活，肯定没有问题，这一年至少收入10000多块钱。当时我妻子觉得白白放弃这么好的资源太可惜了。但是我想着，自己在外面跑了一辈子，总应该为家乡做点事情，于是就回来了。”最终，妻子妥协了。

　　“不出事，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

　　县人大代表是王东记的一个“梯子”，让他接触到许多官员，他曾多次为本村争取到项目。

　　尽管已经被撤职，但是在继任者张国强的眼里，“王书记有想法，有魄力，也有能力。”

　　2001年回到村里以后，王东记着手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丈量、分配村里的土地。当时，许多村干部都趁自己再上任的时候，多占村里的机动地，经过多年的累积，造成村里干部或者和干部关系好的人，家里拥有的土地远远多于普通农民。而这种土地的分配不公，造成村民们在缴纳公粮的时候，非常不满。

　　第二件事是在穿村而过的小河上兴建了一个水坝，又兴建了1公里长的水泥渠，让村里200亩的农田得到了灌溉。

　　2002年元旦，王东记把镇干部和曹生村头头面面的村民都喊到曹生村小学的教室里开了一个座谈会。就在大家为破旧校舍而感慨时，王东记提出改建学校。意见很快达成共识。镇上给出一部分钱，村民们又集资了一部分，改建了村小学。

　　2005年，王东记又从洪洞县民政局和洪洞县水利局争取到2万元，给村里修建了五保院，打算把村里的五保老人搬进去住。

　　“不出这事情，觉得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村民武加元说。

　　“在一些经济发达地区，村委会做这些事情，也许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王书记上任的时候，村委会没有一分钱的资金，每年也没有一分钱的收入，王书记不仅干了这么多实事，而且通过培育村里的经济增长点，现在每年有了1万元的资金收入。”张国强说。

　　2002年，王东记当选为洪洞县人大代表，并于2006年年底得到连任。

　　“人大代表的身份是一个梯子，它可以让我接触到一些职能部门的官员。”这个梯子给王东记带来的好处是，他曾经多次把洪洞县已经确定在邻村实施的项目，争取到了曹生村。

　　2004年，洪洞县决定在毗邻山区的坊堆村实施杏树试点种植的“杏树工程”，王东记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经过周旋，最终使这个工程落户曹生村，争取到项目资金3万元。

　　甚至在被撤职以后，王东记也仍然还在张罗着他去年从邻村抢过来的沼气试点工程。

　　从村委会捞钱？

　　有人指责王东记截留国家拨付的农业补贴和农村宅基地的批复费用，还把自己儿子砖厂的砖卖给村委会等。王东记称那些款项都用于村里公共设施建设，村委会还欠儿子砖厂11万元。

　　对于自己被开除党籍，王东记认为，“我服从组织安排。”

　　依据他的说法，对于王兵兵砖厂的所有事情，他均一无所知，“作为村支书和窑主父亲，确有失职之罪。但对死人的事，确实不知情。”

　　而自从儿子窑场出现命案后，关于王东记在曹生村涉及的个人经济问题也开始浮出水面。

　　有人指责他截留国家拨付的农业补贴每亩20元，农村宅基地的批复费用，每块6000元；还把自己儿子砖厂的砖卖给村委会等。

　　对此，王东记的解释是，农业补贴用来购买了农村合作

医疗保险、宅基地费用用于村里电压改造，还有部分钱投入了对村小学的修建和道路的建设等。

　　但是，他承认，不管是村小学还是五保院，所用的砖，都来自于他儿子王兵兵的砖厂。其中，兴建学校，村委会欠王兵兵砖钱7万，兴建五保院欠4万。

　　“为什么要从自己儿子的砖厂买砖，会不会有闲话？”记者问。

　　王东记说，村委会没有钱，从别的地方买不到，现在有现成的，为什么不用呢。

　　“而且给他多少价钱，是我说了算。”王东记强调他作为一个父亲，可以把儿子的产品价格压到最低。

　　但是，王东记的独断不仅体现在他的儿子面前，也体现在村委会成员面前。

　　据当时担任村支部副支书的张国强介绍，建村小学和五保院的材料费的确定，他一无所知。“村委会的会计也长年在外打工，也对此一无所知。”

　　“我没有必要从村委会捞钱。”王东记说。

　　“我1987年承包118亩荒地，种了一万株树，尽管现在的租金已经涨到每亩每年15元，从2001年开始，他每年从国家获得退耕还林补偿款每亩150元，扣除给村里交的15元租金，仅此一项，我每年就要收入15930元。”王东记盘算着，“我这1万棵树，成材后，即使一棵树只卖200元，这也是200多万。”

　　王东记说，曾有镇上以及县里的领导跟他开玩笑说，“再过10年，你就是曹生村的首富了。”

　　□本报记者 杨继斌 山西洪洞报道

　　黑窑工案

　　今年6月4日，山西砖窑窑主王兵兵被警方拘留。经调查，王兵兵于2006年，与河南籍工头衡庭汉达成了承包协议。由衡庭汉诱骗民工至砖窑打工。至案发时，共有32名农民工被强迫打工，其中9人为智障人员。他们没有人身自由，每天工作时间达15小时以上。2006年11月，一名患有先天性痴呆症的甘肃籍农民工刘宝(绰号)被打死。衡庭汉于今年6月17日，被逮捕，此后，被判处无期徒刑。该案震惊中央，开始对山西全省的黑窑工进行调查。

　　人物档案

　　王东记，58岁，洪洞县曹生村村支书，曾是县人大代表。他是黑窑主王兵兵的父亲。当时黑砖窑便设在王东记的院中。黑砖窑案后，王东记被撤去村支书职务，并开除党籍。

　　(图片：本报记者 张涛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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