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谈大学公信力为何下降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14日06:36 中国青年报

  陈平原

  前两年刚去世的法国思想家德里达说过:“大学存在于它企图思考的世界之中”,应当承担起责任,组织一种创造性的抵抗——“抵抗一切(对大学)的重占企图,抵抗一切其他形式的主权形态”。这说来容易,实际上却很难做到。作为大学教授,你乃“体制中人”,能深刻地自我反省吗?尤其在当代中国,谈论大学改革,涉及理想与现实、中国与西方、制度与精神、个人与国家等,远不只是制订若干“操作手册”那么简单。

  世人引用苏轼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时,多从进取的角度,强调自家确有所得。我则倾向于保守——即便有所见,也必定会遮蔽事情的另一面。这里牵涉的,不仅仅是思想立场,还有趣味、修养等。有些盲点容易意识到,有些则很难超越——比如缘于“学科”的偏见。

  现在大家都谈大学,真的是“众声喧哗”;我的思路很明确,首先追问是谁在说、说什么、说给谁听。校长、教授、学生、家长、文化记者、教育学家、政府官员等,各有各的教育理念,各有各心目中“理想的大学”。这种职业、学科、方法、文体等的差异,直接影响我们谈论大学的视野与姿态。我很坦然,事先声明:这是一个大学教授(不是政府官员)、人文学者(不是经济学家),从“文化的观点”(不是“经济的观点”或“政治的观点”)来谈论作为一种组织形式的“大学”。

  这里所说的“文化的观点”,是借鉴美国学者伯顿·克拉克主编的《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的思路。不是孤胆英雄包打天下,而是集合八个不同学科的学者,从历史的观点、政治的观点、经济的观点、组织的观点、地位的分析、文化的观点、大学的科学活动、政策的观点等来谈论现代大学。作者认为:“这八种想象和研究高等教育系统的方法,使我们更好地了解高等教育系统是怎样运转的,为什么这样运转,它们怎样和为什么与社会的某些其他部门联系起来。”

  美国密歇根大学原校长詹姆斯·杜德斯达在其所撰《21世纪的大学》中称:“大学作为我们的文明中的一个社会机构保持了其辉煌而持久的地位。在一千多年中,大学不仅仅是知识的坚守人与传承者,曾经改变了它所在的社会,甚至成为变革中的巨大力量。”过去如此,将来也不例外——为了达成此伟大的目标,“我们需要在大学的内部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和更大的努力”。可是,“更深层次的反思”,我们做得到吗?大学有自身的利益,其继承传统与生产知识,并非绝无私心。或陷入繁琐的日常事务,或跳不出体制围城,我们能认真审视已成“庞然大物”的大学吗?有民间辛辣的讥讽(“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有官员机智的辩解(中国教育的成绩和缺点,是“十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也有不着边际的表扬或谩骂。总的趋势是:大学的公信力在下降,所谓的“师道尊严”,也正迅速沦丧。

  作为人文学者,我希望以建设者的姿态、批判性的眼光,来“直面惨淡的人生”,谈论中国大学迫在眉睫的五个问题。

  一、调整“大跃进”心态

  去年年底,我曾撰文,答《国际先驱报》记者问,引马玉涛的成名曲《马儿啊,你慢些走》作为标题。可惜文章发表时,被裁成好几段,穿插进各种问答中。为何需要“慢些走”,并非像那歌里唱的,“要把这迷人的壮丽的景色看个够”,而是担心跑得太快,步伐不稳,那样会摔跤的。暂时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是为了更好地思考、反省、调整步伐。

  办大学和办企业不一样,不可能立竿见影。人们常说“百年树人”,办学要有长远的眼光。都想今年投钱,明年见效,很快就“世界一流”,用办企业的思路来办大学,导致中国的大学教育中,普遍存在着急功近利的倾向。像填鸭子那样,填食、催肥、打激素,让大学迅速膨胀,这样做效果肯定不好。

  最近十几年,中国的大学教育热火朝天,从上到下都在搞“大跃进”。好处是,大家都有干劲,想把大学办好;不好的呢,是大家都“迫不及待”。钱已经给了,怎么还没得诺贝尔奖?北大、清华怎么还不是世界一流呢?整天逼,逼急了,就会搞花架子;逼急了,学校就得造假。其实,中国的大学,只要认准目标,找准方向,不要走太多的弯路,步步为营,就一定能办好。

  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现在的问题是,公众对大学倾注了过多的感情。这种相当情绪化的“关爱”,使得大学疲于应付,很难平静地思考涉及未来发展的重大问题。以我的观察,所有的大学校长都怕传媒,其决策多少都受社会舆论的影响。过多的舆论关注,其实不是好事情。因为,公众不太了解大学运作的特点,大学该怎么办,困难在什么地方,路该如何走,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而且,公众特别希望你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可你知道,要办成一流大学,并不容易。我承认,最近十几年,中国的大学教育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但这个进步不像公众想象得那么大。而且,你也别指望这种状态能在短时间内改观,比如,突然间杀出一匹黑马,让中国学人大长志气。期待太高,做不到,特失望,说话的口气就越来越峻急。

  教育行政机关以及以媒体为代表的社会舆论,给大学带来了双重的压力。眼看着逼急了,几乎所有的大学都在“大干快上”。我有点担心,这样做,不踏实,不从容,效果不好。办大学,需要胆识,更需要汗水,老老实实地办,别老想着创造奇迹。具体到教学和科研,现在是,浮躁之气弥漫整个中国的大学校园。各种考核、评奖、争项目、夺排名,目不暇接,以致师生们没有了认真读书思考的时间。这感觉很不好。因为,心境浮躁,对于从事专深的学术研究非常不利。大学校园里,没有人散步,全都一路小跑,好像赶地铁,这样的氛围,对大学的长期发展不利。以前进了大学校园,会觉得很清静,现在进了校园,觉得和外面没有多少区别。如果教授和学生都无法沉潜把玩,只满足于零敲碎打,不可能出大成果。目前这个状态,基本上是制度逼出来的。大家都想把大学办好,可欲速则不达——不是说压力越大,管理越严,就越能出成果。

  因此,我一直呼吁:给教授和学生们留点读书的时间,给大学留点成长的空间,这比拼命地拔苗助长、胡乱“掌声鼓励”要好。学现代史的都知道,五四运动中,蔡元培曾引《风俗通》中的一句话“杀君马者道旁儿”,作为辞职时的理由。以目前中国大学的水平,很难承受政府及公众迅速变成“世界一流”的期待与厚爱。还不如把脚步放缓,把路走正,那样的话,中国大学或许还能走出自己独特的风采。

  二、反省过分“世俗化”倾向

  北京大学1993年的拆南墙,以及2001年的重建南墙,都曾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为什么?前者象征着北大走出象牙塔,从注重政治与学术,转向强调市场与社会。至于后者,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整治大学周边环境”,而是意识到此举确实冲击到北大的教学及科研水平,使得原本以学理深厚、思想自由见长的北大,也逐渐变得急功近利起来。十几年间,以北大为代表的中国大学,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努力在精神价值与世俗利益的巨大张力中,寻求尽可能稳妥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要说中国大学之过分“世俗化”,有几个观察角度:第一,强大的资本力量,凭借大笔捐款而影响大学的具体决策乃至办学宗旨,这样的例子,在中国还很少见。第二,大学为了“生产自救”,主动走向市场,筹办大小公司以及各种名目的培训班(如“董事长国学研修班”等),这方面,各大学各显神通,多少都有斩获。第三,教育行政力量强力介入,使得各大学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自主”。这是中国大学的特色,摆在面子上,谁都无法回避。第四,隐约存在着的学术与权力之间的相互交换,比如大学送现任官员博士头衔或教授职称(通过合法手段),敦请有魄力且有资源的退休官员出任院长或校长。后者现在很时髦,不说投桃报李,就算全都出于公心,此举在为大学带来丰厚人脉,使得其日后“好办事”的同时,也带进了某些官场气象,让大学里“行政主导”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正所谓“有样学样”,今天中国的大学,变得越来越像官场了。

  前面提到的美国密歇根大学,因是公立大学,必须接受政府的检查与指导,校长及教授们抱怨“行政权力过度约束”,因此,杜德斯达在《21世纪的大学》第一章绪论中,专门讨论“政治力量对大学管理和使命的过分干预”。可他说的那些事,比起中国的大学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行政力量的过度干预,以及大学中人的曲意逢迎,导致今日中国一些大学混同于官场。风气陡变的结果是,大学校园再也不是清净之地,更谈不上“圣洁”二字。过于世俗化的,除了办学理念,还有教授、学生的精神面貌。大学中人,本应追求独立人格以及自由表达的权利,但在商业以及行政的双重压力下,这种“声音”已逐渐消失了。

  这就说到人们常常议论的大学是否需要“围墙”。在我看来,围墙分有形的与无形的两种。有形的围墙,欧美各著名大学或根本没有,或不很明显;可不管置身于中小城市(如哈佛大学、海德堡大学),还是大都会(如哥伦比亚大学或巴黎四大),人家的校园都很幽静。而今日中国大学校园之“热闹”,让人叹为观止。我们的校园,有高大完整的围墙,但根本挡不住商业大潮以及世俗口号铺天盖地,以至你想“躲进小楼成一统”,都很难做到。大学与社会的“零距离接触”,以及高校的过分世俗化,使得围墙里头的教授与学生,都很难再有一颗平静的心,踏踏实实地做学问。

  今年3月,我在《瞭望周刊》发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批评当今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校长如此,教授如此,学生也不例外。“大楼”不能取代“大师”,这是目前大家谈得比较多的;我想补充的是,“学问”不等于“精神”,办大学,必须有超越技术层面的考虑。学校办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专利、获奖等,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有明显的精神印记。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三、警惕“标准化”迷思

  大凡办教育的,都会承认,大学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个性。世界上不存在一个“标准的大学”。在流行“与国际接轨”口号的今日中国,办大学需要向西方学习,这已经是共识,可还必须记得:第一,大学要接地气;第二,大学要千姿百态。在我看来,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找准属于自己的位置与路向,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校长们都很聪明,也很有事业心,但为何大学办得越来越没特色?在我看来,很大程度是被各种标准化的评估体系给逼出来的。从评个人到评群体,从评学问到评道德,无所不有。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何应付评估,已经成为一种“专业技能”。对此,学界有很多尖刻的嘲讽,我就不说了。

  2007年7月6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我的《学术不是评出来的》,那其实是一则旧文,两年前刊在一个杂志上,不知怎么被“发掘”出来了。我在文章中称:“我承认‘重奖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评审之举能长学问。对于人文学者来说,独立思考的权利、淡定读书的心境以及从容研究的时间,是最为重要的。印象里,评奖最多的,是那些容易作假的行业。不信,你走进超市,随手拿起日用必需的油盐酱醋烟酒茶,包装袋上保准密密麻麻写着本产品荣获某某金奖银奖。越是不自信,越是质量没保证,越需要各种奖项来‘保驾护航’。”重刊旧文时,编辑删去了最后一段,那是一则逸事,著名哲学史家汤用彤得知其所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获大奖,竟很不领情,说:多少年来都是我给学生打分数,我的书要谁来评审!当代中国,还有这样极为自信、自尊、自重的学者吗?今天,我想追问的是,即便还有汤先生这样自信、自尊、自重的学者,他所在的大学会高兴吗?会不会动员他顾全大局,帮学校在评委面前说几句好话——起码不说坏话和怪话。

  不是说中国的大学是独立王国,无须监督,也不能评估,而是目前没完没了的“评估”,以及越来越细的“指标”,使得各大学都紧盯着教育部的相关规定办学,不敢越雷池半步。其结果必定是,大学之间面貌迅速趋同。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种“标准化建设”,其背后的理念是“大一统教育模式”。以如此整齐划一的评估标准,去裁断五花八门的有着各种不同历史传统的大学,焉能不截长补短?我曾经提出,教育部管大学,不该“眉毛胡子一把抓”,而应“抓小放大”——跟政府管国有企业的思路“抓大放小”恰好相反。对水平较高的一流大学,不再做例行评估,而是给予足够的自我发展空间;而对于一些教学及科研水平不高的大学,则有必要通过制定统一标准,不时加以考核,促使其提升。

  在我看来,目前让各大学应接不暇的评比,好处是大大改善了办学条件(因评估标准中有对于校舍、图书、设备等的具体要求),提升了若干原本不太合格的大学的办学水平;缺点则是进一步加剧了中国大学的雷同化倾向。不是每回都要求总结“办学特色”吗,怎么还会雷同呢?道理很简单,既然有了“标准答案”,谁都不敢怠慢,不造假已经很不错了,没有一所大学敢“另辟蹊径”的。于是,戏越演越认真,大家都逐渐进入了角色,久而久之,丧失了自我反省能力,全都对照各种评估标准来办大学——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什么好看,就上什么。

  所谓“大学传统”,都是在长期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往往利弊参半。如今为了总结提升,必须“去芜存精”,且“上纲上线”。抹去了真正有价值的需要认真体贴的特性,拿得上台面的,往往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宏论”。我有点担心,各大学关于“办学特色”的总结,很可能越说越离谱。原因是:第一,谁都希望政治正确且立意高远,这么一来,很容易“大而化之”。第二,集体讨论,力保万无一失,结果是磨平了所有的棱角。第三,各大学相互借鉴,挖空心思做文章,反而丧失了自家的特点。

  就拿各校的校训来说吧,就是这么变得越来越雷同的。五四时期蔡元培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言简意赅,确实能体现北大的特点。上世纪80年代,我们改为“勤奋、严谨、求实、创新”,什么都有了,就是没特点。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又改为“爱国、进步、民主、科学”,这下子更好了,政治上特正确,可就是放在什么地方都合适。记得我当时略表异议,校长于是谆谆告诫:还是要“爱国”呀……

  阅读网上广泛流传的“中国著名大学校训大全”,你不能不感慨:中国人的词汇以及想象力,实在太贫乏了。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记得已故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小说家吴组缃先生曾说过,宁愿被人说成是“司机”而不是“人”,因为,前者虽不准确,但还努力在抓特点,后者则几乎是不动脑筋。如此妙解,值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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