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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之年回望尊师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22日12:41 《人物》杂志
□ 文/吴 欢 一直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孩子,一直任性而为,一直以玩得痛快为行为标准。尤其是成了所谓画家之后,一直是睡到自然醒,画到自然困,想怎样就怎样。 然而,当父母大人相继去世,我自己看东西渐渐模糊,写字必须戴上花镜之后,才惊觉自己半百已过,进入了老年的人生历程。真快呀!“岁月杀人于无形”。我讨厌时间,“追命的无常”此之谓也。 《人物》杂志约我写一篇有关追忆老师的文章。 小时候我最讨厌老师,认为他们教我学的统统是我不想学的,背上书包就心里烦。 如今成了半大老头子,静下心来一想没有老师,就没有我如今的一切。老师确实是最至关重要的亲人了。 但问题又出现了,我半世为人的一切并非源自一位老师呀!随便数数也有数十位。如果找印象深的,地位高的,重要的,还真难找。因为没有一个不重要,没有一个没地位,只是由于太多,混在一起,印象都不太深了。 果然是年纪大了,应该把记忆之窗打开了。那里有给我一切的这么多恩人,这么多久违的待我如子的师长。我不是严肃的人,我庄严的样子最滑稽。但在这些年深日久的岁月红尘中浮现的身影面前,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灵在微微颤栗。非常难得地带着庄严的情绪给自己发出指令,得写写老师们,《人物》给的这件事,得办。 难忘敬爱的祖母之启蒙 文贵乎散,不散不叫散文。 这么多老师只能是想起谁是谁了。大致排个顺序的话,第一是我爷爷,第二是我奶奶,第三是我爸爸,第四是我妈妈。北京六一幼儿园班主任叫耿阿姨,校尉营小学班主任叫王文儒,五十四中学班主任叫徐。电影学院班主任叫黄氏宪、范静宜,广播学院班主任叫王继言。学画的老师是张仃,书法老师是张正宇和爷爷留下的三希堂法帖。 爷爷吴瀛,爸爸吴祖光,妈妈新凤霞,这篇小文就不必写了。因为写他们的太多了。唯独奶奶周琴绮我要写,因为不写她,我家里的所有亲戚都会骂我不孝。只有他们清楚,我能有今天的成就,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我的奶奶周琴绮,她是我一生中第一位老师,也是我最依赖,最爱,至今提起心里就痛,眼泪就要流下来的人。是她把我一手带大,直到我娶妻生子一个月后静悄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最善良,最令我身心永远不能忘怀的人,她是一位真正的女人,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位尤其伟大的祖母。她的成就在中国近代史上,恐怕是很难超越的。 我的祖父由于爱我的祖母,一生未纳妾,这在古代以来,官宦人家娶妻纳妾传为时尚的当时,是绝对的另类。唯其如此,“毕生宠爱集一身”。我才华横溢,生殖能力超强的祖父,竟然让我出身杭州,世代书香,美丽贤惠,诗文俱佳的祖母生了15个孩子。请问读者诸公,这个纪录应该是很可观了吧。这15个孩子中有3个早夭,活了12个,男孩子中我爸爸吴祖光是老大,统统把他们培养到大学毕业。后来又带孙辈,其中最宠的就是我这个长房长孙。 我是刚刚满月就被妈妈新凤霞送到上海奶奶身边的。两三岁时奶奶把我放在画案前半身不遂的爷爷膝盖上,开始拿着毛笔乱画,引得爷爷哈哈大笑。我至今记得爷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慈眉善目,笑声是那种淳厚的男中音,特别的亮,尤其打喷嚏的时候简直声震瓦片,绝对的如雷贯耳,吓得我浑身发抖,大哭不止。奶奶抱起我就走,嘴里嘀嘀咕咕显然对爷爷不满。我至今记得爷爷一个眼镜腿挂在耳朵上,另一个掉在下巴上,翻着眼睛露出大半个眼白,一副无奈抱歉的神情。 奶奶在爷爷数十种砚台中给我选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像个南瓜一样的小砚台,和一块清代的残墨,上面描着金,又挑了几支爷爷用的大、中、小楷毛笔,从纸店里买来专门练字用的毛边纸和字帖。我从小顽皮透顶,有我爸吴祖光日记为证。说来也怪,别的小孩喜欢玩具,而我只要拿起笔,就不声不响坐在案头写几个小时不动地方。奶奶对我甚为满意,逢人便夸我这个大孙子。奶奶亲自教我写兰亭序又把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的书法拿来让我参考。待到我大一点,奶奶甚至把爷爷珍藏的清朝版三希堂法帖让我一本一本地翻着看,那是国宝级的法帖,还留有昔日的墨香。每本法帖都是用薄薄的樟木板做封面底,一共数十本,由四个樟木匣子组成,至今这套法帖经过我爸爸又传到我手中,已经是第三代了。“文革”之中大概是红卫兵没文化,不懂,所以才幸免于难。我奶奶一直保护着它。 奶奶每天早上送我上学,晚上等我回来。所有的儿孙放在一旁,总是把我带在身边。我在哪里,她一定在哪里。她似乎觉得毕生唯一的事情就是生儿育女,带孩子,她的兵就是手下的佣人。她对佣人的态度总是那样得体,无论佣人做错了什么事,她都原谅。我的奶奶是使我一生得益最多的人,她的言行教会了我行事为人的一切。她的表率为我制定了所有的人生准则,令我每次要逾越这些准则时,一想到她,就不敢,也不肯越雷池一步。我的老师中奶奶永远排在第一位,将来我要专文写她。 引我进入丹青妙境的恩师们 这篇文章从美国写到北京,从地域上讲是最长的一篇文章了。接下来从我今天的职业上讲,应该写的是我的两位书法老师张正宇先生和曹辛之先生。还有两位是我的绘画老师张仃先生和何燕明先生。 张正宇先生的书法现在已经鲜有人提起了,他是中国现代书法的开山祖师。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张正宇就和他的哥哥张光宇活跃在文艺界,跟我的祖父吴瀛,父亲吴祖光交往甚深。他以狂草和狂隶闻名书坛,同时又是著名的漫画家。著名的动画片《孙悟空大闹天宫》就是他的作品,此外人民大会堂最著名的由傅抱石、关山月合作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上面的毛主席题字,也是周总理亲自请他专门复制上去的。正宇先生从辈分上讲我应该叫他公公,无锡人。“文革”前我七八岁就去他家玩,他也常到我家来,“文革”中期我上山下乡回来,也经常骑车到他家看他写字,画画儿。这位天才型的老先生,写到尽兴处往往旁若无人,有一次连放了几个屁把大家熏得头发昏都毫不在意,照样跷着大拇指说“还是咱家的字好”,他是位非常可爱的老头。 我有位非常有学问的老兄,平常舌吐莲花,少年志成,总爱做遗老遗少状,对书法一道颇有见解。一次我陪他去正宇先生家,他在先生面前一通狂吹,看架势比正宇先生还有学问,最后提出了申请:想要几个字玩。 正宇先生心里早反感了,顺手在纸上画了个怪物,手舞足蹈,然后题了四个字:“得意忘形”。 我这位老兄有点纳闷。正宇先生操着无锡口音道:“得其意,忘其形。这是中国画的妙谛,不是坏话嘛!” 后来我才懂,这句话还真是国画的一种境界,所谓“得意忘形,意在笔先,神在画外”就是这个道理。但如果把这句话联系到具体事件,显然是在拿我的这位老兄开涮。 我还有位书法老师叫曹辛之,他的性格跟正宇先生完全相反,是位典型的谦谦君子。曹先生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写现代诗闻名文坛,晚年以草书名世。他的儿子曹吉冈是我早年学油画时的画友,“文革”时父母都受冲击,一大帮文艺界子弟在他家画画,曹吉冈画的最好,后来考取了美院成了位大油画家。 曹先生在我的长辈中算得上最忠厚可爱的一位。除书法外,他还是中国近代史书籍装帧领域里的第一人。他教会了我怎么读书法的节奏和行气。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我们文艺界黑帮子弟穷得连饭钱都没有的时候,曹伯伯和曹伯母虽然收入也不高,却经常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我记得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大不了我几岁,如今也应该是50多岁的人了。 我希望他们生活得都好,希望他们能够看到这篇文章,我在这里向80多岁的曹伯母和她们全家请安、问好! 张仃伯伯则是我顶礼膜拜、终生敬仰的至今健在的画坛泰斗,老神仙。 “文革”后期,我妈妈跟爸爸说欢欢太调皮,既然喜欢画画找个老师教教吧,免得惹是生非出去捣蛋。那时侯,我有一群戏曲界子弟的穷朋友,父母都是唱戏的武行。由于我妈在戏曲界的地位,他们不能容忍我家被一整再整,经常找抄过我家的干部子弟打架,名曰为我家报仇。而这些朋友都有武功,当然要惹是生非、闯祸。其实干部子弟后来的境遇也够惨的,今天看来都是打冤家。那真是个荒唐的年代,我在香港写过文章对“文革”的评价是:“一场庄严的滑稽、深不可测的浅薄、一本正经的扯淡。” 当时,爸爸说他前几天见到张仃,就请张仃帮这个忙吧,于是领着我去张仃先生的家。张伯伯是个好老头,非常认真地接受了我,并立即交给我数十张他的画稿说:“回去临摹吧”。 我回家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一组画江青的漫画!好在当时“四人帮”刚倒。但是显然这组连纸都发黄的画稿是他早就画好了的作品。画得简直太绝了。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看到的最精彩的漫画,人物造型生动有趣,妙不可言,线条灵动得像带着旋律,一下就把我学画的情绪调动起来了。冥冥之中我已经认为美术很可能是我最后的职业选择。 当然,后来我又写了不少小说和剧本。并在1982年以知青小说《大黑》得了当代文学奖。但,绘画的最终选择应该是张仃伯伯的漫画给我的动力。 这组漫画在我那里足足放了半年多,才送还给了张伯伯。后来出版成书,十分轰动。 有一天,我正在家练习画素描和油画,张伯伯忽然跑来我家对我爸妈说:“我给欢欢找了位好老师,叫何燕明。素描是我们工艺美院最好的。” 爸妈自然高兴,让我立刻就跟张伯伯去拜师。那时候拜师没礼节,反倒是老师何燕明先生请我吃了饭。刚刚被解放的爸妈知道了何燕明先生还是“戴罪”之身,十分的不平。立刻四处打电话找朋友,并且亲自陪同何先生去解决他的政治问题、恢复工作问题、以及工资待遇问题。 何先生是个老实厚道得都愚了的先生,而他在艺术修养上则是位真正大师级的人物。我的每幅素描习作他都亲自帮我指点修改,一教就是几个小时,何师母则不时做点南方的点心送到我们师徒面前给我们吃。 直到有一天,何先生的政治问题终于解决了。他跑到我家跟我爸妈见了面,在我家大哭了一场,我爸妈也哭了。他们那一代真是别提了,受的苦太大了。 如今,有一位电影导演何群,比我小几岁,也50多了。他就是我当年学画时的画友,正是何燕明先生的公子。何群从小因为是右派子弟受人歧视,而性格反叛、好勇斗狠,跟他爸完全是两个性格,在街道成了有名的小霸王。见义勇为、当仁不让而且是学校短跑冠军,打了架就跑,谁都追不上他。至今跟我往来,是我绝对的铁哥们儿!此外,张仃伯伯的小儿子张辽辽也是我当年学油画时的好友。写了老师不免想起这些朋友。唉!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新浪独家稿件声明:该作品(文字、图片、图表及音视频)特供新浪使用,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部分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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