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发现我国最早古人类化石遭质疑

　　这不过是两个普通的齿骨，一段左侧下牙床，一个内侧门齿，由于年代久远，泛出淡淡的琥珀色泽。在1985年10月13日被发现前，它们深埋在8米之下的钙质黏土中，地点是重庆市巫山县宇镇龙坪村的一个小山坡。

　　两块看似不起眼的齿骨，近日成为科学界和舆论关注的焦点。半个月前，不少媒体以“重庆发现我国最早古人类化石”为题进行了报道：发掘者是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黄万波，两个齿骨经过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陈铁梅的测定，有204万年的历史。“由此将我国人类起源的时间往前推进了100万年！”报道称：黄万波的发现“改写了科学界对人类演化史的认识”。

　　此前，关于人类起源于非洲的理论，不仅有考古学上的大量证据，还有DNA遗传检测为基础提供的支持，成为世界科学界的主流观点。今年《自然》杂志又刊登了英国科学家对世界各地6000多颗人类头骨进行研究的报告，再次支持了这一理论。时隔不久，媒体报道中国科学家“改写”了这一“认识”，自然格外引人关注。

　　中科院院士吴新智最先对此提出质疑。这位古人类学家表示，自己早在本世纪初就在《人类学学报》上发表论文，明确指出“巫山龙骨坡似人下颌属于猿类”。另一位当事人陈铁梅则说，自己电子自旋共振测定的年代并非204万年，而是“远早于126万年”。这些声音使早前大张旗鼓的一面之词报道更加耐人寻味。

　　据报道此次发现、供职于北京某家媒体的一名记者介绍，此前，他得到重庆市有关部门的邀请函，第一反应：这是一部纪录片的新闻发布会。

　　原来，从2005年起，重庆广播电视集团就根据黄万波的科考发现，投资拍摄了题为《远祖之谜》的纪录片。今年录制完成并播出后，据说反响“极为强烈”。被评为“2007年度中国纪录片国际选片会”十大经典纪录片之一，并入围法国FIPA国际电视界相关竞赛单元。

　　借着这一契机，11月12日“巫山龙骨坡-远祖之谜”文化研讨会在北京西苑宾馆召开。主办方是中国科学院和重庆市委、市府，据中国科学院一位工作人员说：“主要还是地方政府在弄。”承办者则是重庆广播电视集团。有关龙骨坡人类化石的消息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公布于众的。

　　在与会记者的印象中，会议上来自北京大学考古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等专家纷纷发言，对这一重大发现予以肯定。一位记者坦言，他并未作过古人类方面的报道，是根据大会提供的新闻通稿，写了一篇数百字的消息。他反问道：“你说都是专家和政府，我不该相信谁？”另一位与会记者私底下承认完全不懂化石。由于“去得比较晚”，在结束的会餐上采访了黄万波和另一位科学家，加上网上搜索的背景资料，写了一篇长达千字的报道。联想到中学课本里有关元谋人的内容，有记者在报道中写道：“‘距今170万年的元谋人是中国最早的人类。’如今这一说法在科学家的研究下有待修改，因为在巫山龙骨坡发现的巫山人……比元谋人还早了30万年。

　　更多的媒体选择了转载。重庆一家报纸称：“(巫山人化石)轰动了考古界，不仅动摇了国外考古界坚持认为直立人起源于非洲的说法，也证实了中国最早的人类生活在三峡地区。”

　　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吕导谔在会上作报告时，提到了科学界对巫山人的争议问题。作为旧石器研究专家，他还提出了对一些石器属性的疑义。但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会议上，没有一个记者上前提问。“会后也没有人找我。”这位老学者说。

　　最无奈的莫过于陈铁梅。这位退休学者在会上还念了篇《巫山龙骨坡遗址地层电子自旋共振测年结果的意义》的论文，其中根本没有204万年一说。而几乎所有的报道中，这一数字全都张冠李戴到他的头上。

　　“我实在是怕你们了，不愿意再和媒体打交道了。”接到记者要求采访的电话时，他断然拒绝了。

　　媒体的报道让黄万波有些错愕。面对来访的记者，他一遍又一遍地澄清：“陈铁梅确实没有测出204万年，是另外一个人测出来的，选用的也不是电子自旋共振法；说我改写了人类演化史有些夸张，也没有教科书要修改一说……”

　　据黄万波自己介绍，从1984年起，他就在重庆巫山县进行科学考察。根据发现的那段牙床的特征，如齿尖状态、齿根特点、釉质层厚度等，他得出巫山人属于能人的结论。

　　能人这一概念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坦桑尼亚一块头骨骨片的发掘。科学家认为这一新发现代表了最终将产生出现代人的那一支早期类型，将此命名为“能人”，属于最早的人属成员。其后，人类才由能人进化成匠人，然后经过直立人阶段和智人阶段，最终形成现代人类。

　　黄万波举例说：“像我们熟悉的周口店北京人就属于直立人。”他是在对比了北京人和东非能人的标本之后，得出巫山人和后者处在同一进化水平的结论。

　　支持其结论的另一证据是20多件以石灰岩为原料打制的大型石制品。经过古人类学家贾兰坡院士生前的鉴定，这些石器都带有人工打击的痕迹，是古人类所使用的工具。“其中两件石器和这个下颌骨出现在同一个水平层内，可以推测出巫山人具有粗浅的意识。”黄万波解释。

　　以上观点发表后引起了争议。除了吴新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王谦就牙齿的形态和测量数据，认为可能是后期混入地层的晚期智人。北京自然博物馆周国兴研究员也在1998年举办的古人类学年会上发表论文，认为巫山的标本属于古猿，是云南古猿的残存后代。

　　可惜这些不同的声音在这次研讨会上并未听到。据说，到会嘉宾主要由承办方之一的重庆电视台邀请。对此，吴新智质疑道：“讨论是人是猿，本该由我们古人类专家来说话，但这个会议上有几个古人类学者呢？”

　　在题为《巫山龙骨坡——照亮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的新闻通稿中这样写道：“中国人的祖先——东亚人，他们的化石就在重庆巫山龙骨坡北发现，自此，人类的起源历史可以上溯到204万年以前……”

　　事实上，204万年的年代判断也曾引起争议。这一数字是中国地质所的研究员刘椿用古地磁测定方法得出的。据了解，测定第四纪标本年代的方法主要有钾-氩法断代、古地磁断代、电子自旋共振断代等十余种方法。第四纪始于距今二三百万年，是人类出现和发展的时期，因此又被称为人类纪。

　　其中，钾-氩法断代是目前最为精确可靠的方法，原理是从2000年到45亿年前，钾的放射性同位素钾-40中有11%会自发地衰变成氩-40。年代越久，氩的含量越多，利用此特征，可以判断无机物的年代。但这种方法有一个前提，就是遗址处以前必须发生过火山喷发，地层中才会有钾-40。所以，对于没有发生过火山喷发活动的巫山地区并不适用。

　　1999年，陈铁梅对龙骨坡挖掘出来的几颗动物牙齿进行了电子自旋共振断代法的测量。这种方法主要的依据是测量样品中被电子陷阱所俘获的电子数目。最终得出了龙骨坡化石和石器的年龄“远早于126万年”的说法。由于陈铁梅检测的样品位于龙骨坡遗址的第四水平层，而那个下颌骨是在第八水平层发现的，因此并未否定“204万年”的说法。

　　但无论如何，陈铁梅的研究结论在新闻通稿中变成了204万年，这让黄万波很懊恼，他告诉记者：“我根本不知道有新闻通稿这回事，都是承办方写的。”这一说法得到了承办方一名工作人员的承认。1995年，有关龙骨坡的发现以《亚洲的早期人类及其人工制品》为题刊登在当年的《自然》杂志上，但这名工作人员认为，此文影响力太小了，“根本没有什么人知道”。

　　2003年到2006年，黄万波与法国科考队在龙骨坡发现了一个3平方米左右的化石层。重叠堆积着大量的动物前后腿化石，有明显的石器砸削痕迹，就此判断有人类活动。

　　此次发现成为龙骨坡文化的又一佐证。借着推广纪录片的势头，重庆市有关方面组织了这次“阵容豪华”的发布会，并推出了后来广为传播的新闻通稿。

　　作为古人类学科学家，吴新智质疑巫山人说法的另一个理由是，后来的几次发掘都没有写成学术论文发表在专业期刊上，这不符合科学研究的规范。

　　据了解，在有同行评议的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是发布学术成果的正常渠道。不仅如此，在论文发表之前，不宜向新闻媒体宣布论文所报告的结果。一些国际学术期刊(例如《自然》杂志)就规定不应把论文结果事先透露给新闻媒体，否则有可能导致被退稿。

　　吴新智举例说上世纪80年代末，湖北发现一个头骨被称为南方古猿。在未经证实之前，多家电视台纷纷进行了报道。最终，他给当地文化厅写信，讲明未经科学共同体的认可，不宜作为定论先行公布给媒体，这才打住。事后证明那个发现远非南方古猿。

　　涉及学术规范的问题，黄万波表示并非不清楚。他解释说，法国合作方正在撰写论文，“但地方有些着急”，才提前公布于众。

　　一位当事人希望记者不要纠缠此事的原委。他表示：“地方政府需要宣传，我们也不能不配合，而且宣传自己的文化名片，这也不是坏事情。你把这个写出去了，我们还怎么做事情？”

　　据悉，在发现了两块齿骨后，当地政府为“龙骨坡巫山古人类研究所”的成立，提供了住房和办公楼等帮助，当地文化部门也曾经出款资助过龙骨坡研究。

　　现在，发现那两块齿骨的山坡已用围墙围了起来。当年长满苞谷的小山坡，现在已名正言顺为“龙骨坡古人类遗址”，成了重庆市的一个旅游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