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孤岛30年医患相守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1月29日13:57 民主与法制时报

  大衾岛,孤悬海上,距离陆地10海里,面积9平方公里。这个弹丸小岛只有在广东省台山市的大比例地图上才能找得到。

  岛上有一所特殊的医院:大衾麻风病医院,现有病人77人,守护着他们的是17名医务人员。

  跟“麻风病”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大衾岛,在台山市当地人的心目中是个充满恐怖色彩的“死亡之岛”,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000多个麻风病患者长眠于孤岛之上。中国到2004年底有麻风病现症患者6000多例,虽然麻风病当前属于可防、可治的疾病,但在民间,麻风病还是有着某种神秘色彩,人们对它的恐惧程度甚至不亚于艾滋病。

  然而,在大衾麻风病医院院长吴桂芳的眼中,麻风病从来没有可怕过。他从1977年元旦到岛上,至今已经整整30年,一直与麻风病人打交道,与麻风病进行抗争。

  对于岛上的麻风病人来说,院长吴桂芳就是他们的亲人,甚至比亲人更亲,因为他的心是离他们最近的温暖。

  唯一的麻风病人

  4位老人打麻将,5位老人在旁观看,冬日暖暖的阳光热辣辣地打在他们惬意的脸上,如果不是细心看,就看不出这些老人跟别处安养晚年的老年人有什么不同。

  视线下移,便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几乎目光所触的每条腿,都包着圆圆的银白色铁皮,那是假肢,假肢的下面,是怪诞无比的一双大鞋。

  麻风病容易使人肢体残缺、毁容,留下终生不愈的伤疤。记者看到,一个70多岁的病人,双脚已经完全萎缩,左手指脱落,只能够坐在特制的滑板上,依靠右手推着自己踽踽前进,像这样的病人在大衾医院触目即是。

  大衾医院始建于1924年,原名“五邑麻风医院”,由美国传教牧师力约翰及华侨梁耀东先生筹建,主要收治台山、开平、新会、恩平、鹤山等五县麻风病人,也有珠海、广州和粤西地区的病人,80多年中收治病人总计达1200多人。

  2007年1月9日,吴桂芳院长告诉记者,他在这30年中,最多的时候有病人达350多人。现在大衾麻风医院有77个病人,其中76人都早已根除麻风病患,他们肢体残缺但没有传染性,只有1人仍在治疗中。

  大衾岛唯一的麻风病人,是几年前在江门市街头发现的。当时人们见他沿街乞讨,又全身溃烂,就把他送到了民政局的救助中心,民政部门见他有病又把他送到卫生局。卫生局问他情况,发现他前言不搭后语,就又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了一段时间,没有结果,又发现他侧神经损坏,就让皮肤病医生为他检查,确诊他患了麻风病。这样,他就辗转被送到了大衾岛。但他来自哪里,曾有什么遭遇,现在仍是个谜,吴桂芳说:“问他叫什么,他总是说他叫‘中国’。”

  这个病人也许有很多不愿被揭开的往事,跟他一样,其他病人也有着一样的辛酸往事。但他们感到更痛苦的是,一入海岛,就与世隔绝,往往骨肉分离,永难相见,也罔知世事。许多人的麻风病几十年前就已治愈,但重返家庭、重返社会的门同样在几十年前已经关闭。大衾岛孤悬海外,大衾医院极少有外人进入,要是没有专门的船只并有专人带路,从陆地上很难找到这里。

  比空间距离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距离。早年上岛的章婆婆的床头总是挂着一面镜子,镜子的反面有她怀抱儿子的照片。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就和儿子分开了。当儿子学会写字后,母子俩常常通信。儿子信中经常问:“妈妈,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章婆婆回信说:“等你长大了,妈就回来。”终于等到儿子长大了,他却来信说:“妈妈,求你再也不要来信了,我找了对象,要是她知道我妈妈是麻风病,就不会嫁我了。”章婆婆哭着把儿子的所有来信,用秤称了称,总共5斤4两,然后全部烧掉了。

  据介绍,大衾岛的病人平均年龄在70岁以上,最大的有90多岁,“由于岛上环境没有污染,他们又很乐观开朗,因此都比较长寿。”当地一个卫生局官员说。但记者注意到,随着时间消逝,大衾医院的病人自然逝世人数也在增加。1977年时,岛上有300多人,到2005年时,有90人,现在则只有77人。

  “现在,我们医院已经有了发电机,江门的手机信号也终于能覆盖到这个区域,虽然没有固定电话,但手机也很方便。”医院职工们说,目前,大衾医院有医务人员17人,其中正式职工10人,临时工7人,并有几个国际志愿者,在麻风病医院中条件算得上一流了。

  一项统计表明,目前全国有600多个“麻风村”,共收治麻风病人两万余人。这些麻风村一般都坐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跟“麻风岛”一样,被世人几近遗忘。

  “要不是碰到那艘轮船,我可能就完了。”

  吴桂芳第一次登上大衾岛的时间是1977年1月1日。那时他刚刚从广东省皮防院麻防专业毕业,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

  吴桂芳的父亲曾在麻风岛上给医院做过采购工作,所以对岛上的艰苦条件他也有所了解。但上岛后,岛上自然环境的恶劣和工作、生活条件的艰苦,还是远超出他的想象。

  条件极艰难,但还是要为大量病人看病,吴桂芳不得不既当医生又当护士。医院有各型麻风病人300多名。他们有的歪口烂牙,有的缺胳膊少腿。由于缺乏淡水,每到夏季,病人几天才能洗一次澡。加上病人腐肢流出的脓水,空气中时刻弥漫着十分难闻的气味。医院人手不够,为照顾好这些病人,吴桂芳要送饭喂药,端水冲凉,甚至倒粪倒尿。

  医院的主要外科手术是为肢体溃烂而没有保留价值的病人进行截肢。截肢术是较大的外科手术,但如果将这些病人送往陆上医疗条件好的医院或请医生、麻醉师上岛截肢,十分困难。吴桂芳就向岛外的医生请教,从1980年开始,吴桂芳既当麻醉师又当外科医生。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他亲自为病人锯骨头、断残肢。30年来,他和医院的刘伟煌等医生一起,一共为64位病人做了截肢手术,成功率100%。

  海岛与陆地的交通,长期以来也是吴桂芳面临的最大难题。1998年前,岛上仅有一条破旧的大木船往返,但由于吃水深,涨潮后才能出发,风平浪静时,往返1次至少要两天时间。如遇上刮风天气,半个月不能出航是常事。1980年8月,吴桂芳岳父病危,想见他最后一面,当时恰逢大风,一连6天都不能开航。未能见上岳父最后一面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因为岳父从小带他打鱼,支持他上岛行医,并亲自撮合他与自己女儿的婚事,吴桂芳对岳父有着特殊的感情。

  1998年后,澳门慈善机构“明爱服务中心”捐助了医院一条小汽艇,陆岛间的航行时间缩短到半个小时,但危险仍无时不在。吴桂芳说,有一次他一人驾船回岛,出发时天气晴好,刚走不久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海面上除了一波波的巨浪什么也看不见。他努力掌握船的方向,跟着海浪走,最后发现了一艘大轮船,但叫哑了嗓子里面也没人听见,他就紧紧把汽艇靠着轮船背风的位置避着。“要不是碰到那艘轮船,我可能就完了。”

  很多病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见到他们的亲人,“寻亲”也就成了吴桂芳每次出岛最主要的任务。但年代久远,又没有什么线索,找人也就成了复杂的难题,但看见患者喜极而泣的神情,吴桂芳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寻亲”也让吴桂芳体味到世态的炎凉。有一个病人在儿子、女儿八九岁时上了岛,他十分思念自己的这双儿女。吴桂芳费尽周折,总算打听到他儿子是个承包建筑工程的老板,找到了他,但他却不愿认这个父亲。吴桂芳又通过老乡打听他女儿的下落,女儿愿意见父亲,吴桂芳就把老人从岛上接出来,又驾车带他见女儿,车停在台山市,两人在救护车里相见了。也许是40多年时间使两人太过陌生,相见无话,父亲不住掉眼泪,女儿只是愣着,最后说:“我现在生活也很困难,没有钱给你。”吴桂芳十分感慨地说:“病人并不是需要钱,而是需要关心和亲情。”

  目前,麻风医院每个病人每个月可以得到政府380元的补助,但岛上仅仅有一个病人自己开的小卖部,卖的东西也不多,这钱基本是无处可花的。

  院长又是义务船工

  1993年4月,吴桂芳被任命为大衾医院院长。上任之初,他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改善病人的生活条件。为此,他不断想办法争取上级和有关慈善机构的支持。

  大衾医院当时每位病人每月由市政府财政补助40元,这些钱既要买米、买菜,又要买柴、买油,生活十分困难。吴桂芳不辞辛苦,多方奔波,终于感动了澳门明爱服务中心,1994年1月,该中心答应给每位病人每月补助40元。

  大衾医院麻风病人的生活状况引起了台山市政府及广东省卫生厅的重视和支持。2001年8月,广东省卫生厅拨款给医院购置了一艘可乘10人的快艇;2003年11月,卫生厅又拨了一辆12座救护车给医院。

  澳门明爱服务中心是给予大衾岛支持最大的慈善机构。1997年,明爱中心出资200多万元,为大衾医院添置了小快艇代替旧木船,建起自来水塔,购进两台发电机,装配一套供油设备,装修好食堂和大部分病房,铺好水泥路,种植花草,用不锈钢床替换了病人的木板床,并派了三位外籍修女来帮助照顾病人。

  如今,大衾医院已成为一个绿树成阴、卫生文明、颇有现代化生活气息的特殊居民小区。病人们自发成立了“管委会”,将医院管理得有条不紊。院内由病人自己开设的小卖部,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红火。

  台山市卫生局官员告诉记者,近几年来,相继有几百万元的善款投入医院建设,吴桂芳从未私占一分钱。在大衾,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院长夫妻俩一直住在一间不足8平方米的砖瓦平房里。

  吴桂芳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义务船工。去大衾医院不久,吴桂芳就学会了驾驶船只,并且是岛上驾船技术最好的人,接送神父、修女等基本上都由他驾船。2003年一天晚上9点多钟,陆上的赤溪渡头村一陈姓夫妇外出捕鱼返航时,发动机突然坏了,他们连忙打110报警。派出所接警后立即通知吴桂芳,要吴桂芳开医院快艇带警员去海上搜救。妻子拉着他的手说:太危险了,还是叫医院的船工去吧。他说:“我是党员,又是院长,这事我不去谁去!”妻子知道他的脾气,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毫无办法。当时海面上刮着7级风,浪很大,渔船位置又不明确,搜救难度十分大,在风浪中奔波了两个多小时后,直到晚上11点多钟才找到他们。获救后,夫妇俩万分感激。

  面临三个转折点时的坚守

  到2007年1月1日,吴桂芳上大衾岛整整30周年,而现在的他,也已经56岁,基本把他的青春和热情全部献给了麻风病人。在过去的30年中,他曾有三个转折点可以走另一种道路,从这些路口也许更能理解他的价值观。

  1976年,吴桂芳从广东省皮防院中专毕业,当时他25岁。他之前人生道路无可选择,1974年初中毕业后,学校保送他到省皮防院麻防专业学习,同年入党。1976年毕业后,学校将他分配到大衾医院,1977年元旦那一天他上岛。

  1977年的时代背景,一是国家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废待兴,二是广东省是全国麻风病患最严重的省份。新华社一份资料显示,从新中国成立至2004年,广东累计登记麻风病人占全国总数1/5。2004年,广东省共有现症病人321例,现症病人数排在全国第5位。

  吴桂芳被分配到麻风医院,遭到他母亲的反对。当时也有同学没服从分配选择了新的人生路,但作为受党教育多年的党员,“哪里艰苦去哪里”正是大多数人的价值选择。“何况,麻风病也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历史上从没有医生因为治病感染上麻风病的。”多年的教育也使吴桂芳对麻风病没什么恐惧,他毅然上岛。

  1977年一去就是18年,第二个人生路口出现在1995年。1995年正是物欲高涨的年代,他以前被分配在各地的同学已经一个个开了诊所做了主任,而麻风病也已经在全国范围得到有效控制。吴桂芳的儿子和女儿这时都在读书,妻子在大衾医院做临时工,每个月几百元的工资却要维持全家生计,让他捉襟见肘。穷则思变,1995年4月,他在

东莞的一个同学邀请他过去一起开皮肤病专科门诊,给他开的工资是每月4500元,这对吴桂芳来说无疑是巨大诱惑。吴桂芳过去呆了20多天,工作很轻松就拿了3000多元,于是决定留在诊所,但他需要回去向卫生局领导递交辞呈。

  时任卫生局长与吴桂芳促膝长谈。局长说:组织这么信任你,刚让你当上医院院长,你怎么就要走呢?吴桂芳如实道来,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他爱人当了多年的实际“护士”却还是临时工。局长表态,立刻为他妻子转正。

  大问题既解决,加上吴桂芳也觉得离开病人们对不住良心,最后选择了留下。现在他在东莞的那位同学已有了小车与

豪宅,但吴桂芳不后悔当初。

  事业单位的企业化改革在国内如潮如涌之际,大衾岛医院一片安静。最近几年,作为院长的吴桂芳一直面临一个新的选择:大衾医院是否应该开门诊。

  在大衾岛南面,居住着300多个渔民,形成了一个自然村庄“南湾村”,与大衾医院大山相隔,彼此很少往来。但这些渔民有大病小灾时,经常向医院求助,医院经常为他们免费义诊,内、外、妇、儿等科疾病吴桂芳都治过。

  大衾医院的职工都十分清贫,是否开门诊收费,以应付医院日常经费的不足,吴桂芳思来想去,还多处考察,最后决定不开门诊。他说,他去的几个麻风病医院,基本都开了门诊,职工们的生活条件的确好转了,但是病人们却更苦了。没人照料,住的房子低矮潮湿,有的病人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餐肉。

  如今,吴桂芳最大的心事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两个人都在医院系统,但都是做临时工,无法“转正”,每个月工资才几百元。事业单位“同工同酬”的改革进行了多年,但“体制内”与“体制外”,至今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吴桂芳无疑是个让人尊敬的好医生,而像这样的精诚敬业的医生总让人联想到人们痛恨的“医疗腐败”。毗邻台山市的新会区,2006年发生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医疗腐败案,全院有医生约200名,却有140多名陷入了“回扣陷阱”。

  广州一个在医院工作几年仍然是“聘用”身份的医生对记者说:“在我们医院,拿医药费回扣、收病人红包是公开的秘密。当初大学毕业时,我何尝不想抵制这种歪风邪气,但工作了几年,身份还是一年一聘,收入只能靠灰色收入才能跟同事持平。让我们堕落的原因,可以归纳为三点:一是天天都有人来诱惑你,我们每天都要面临接受与不接受的选择;二是边缘心态使然,从来没感到自己是这个医院的人;三是生活所迫。”对于吴桂芳,他说:“吴桂芳能在海岛坚持30年,他有着常人难及的精神品质当然是重要原因,但三个客观原因也很重要,一是体制为他铺好了人生道路;二是组织上能满足他的基本生活需求;三是他有归属感,病人是边缘群体,坚守下来的医生却从没有被人们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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