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田庆雄：中国养子的冻土青春

　　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理事长中田庆雄接受专访

　　中国养子的冻土青春

　　 本刊特约记者 殷占堂

　　今年4月，温家宝总理对日本进行“融冰之旅”访问时，有一位日本老人一直陪同在温总理身边。

　　他就是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理事长——中田庆雄先生。几十年来，他为日中友好顶风破浪、默默耕耘。为了感谢他，2003年，中日友好协会授予中田先生“中日友好使者”荣誉称号；2006年，第100届广交会庆祝大会上，中国商务部授予他“百届辉煌杰出荣誉奖”；同年，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授予他“荣誉会员”称号。在京都，老人用流利的中文向温总理介绍了岚山周总理诗碑：“每年来这里参观诗碑的日本人成千上万……”

　　如今已77岁的中田庆雄，仍然非常繁忙。为了中日经贸事务，他整日开会、讨论、会见来宾。记者几次联系采访事宜，秘书总是说抱歉：先生出差了、先生在开会、先生正接待国外来客……最近，在日本老八路、中田先生的大学同学水野正昭先生的帮助下，记者才终于采访到了中田先生。

　　日本投降前夕，他参军了

　　中田庆雄1930年11月20日出生于日本京都府的南丹市美山町。美山町依山傍水，森林茂密，一年四季风景秀丽。这里的传统茅草屋，高耸、奇特、神秘，在别处难得一见……而且民风淳朴、重视教育，孩子们在小学毕业后，大都可以升入中学、师范学校，或者是府立农林学校。

　　1945年初春，中田庆雄即将小学毕业。此时，第二次

世界大战到了最后关头，美军天天轰炸，日本行将失败。但军国主义分子垂死挣扎，喊出“一亿总动员”的口号。学校的老师们极力鼓吹“有志男儿，志在四方，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应该勇敢地向天空、向海洋、向中国大陆奋进”。那些大人们三番五次的劝诱，让14岁的中田十分激动。尽管父亲早逝，母亲流着眼泪劝他不要冒险，但他还是决意参加“开拓青少年义勇军”，去遥远的中国东北进行“圣战”。

　　经过长途跋涉，中田庆雄来到了黑龙江的亚勃利训练所，与1500名日本少年一道，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农业劳动和文化学习。

　　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突然出兵东北，多数日本人都感到末日来临。中田庆雄和其他一些不到18岁的孩子们，被分编成5个小队，在8月12日深夜，向亚勃利市急行军。不一会儿，天降大雨。8月的北大荒，冷风秋雨让人寒不自禁；隆隆炮声、冲天火光，又让他们惊慌失措。为了逃命，这群孩子惊恐地向牡丹江奔跑。

　　那一幕，中田没齿难忘：苏联飞机在低空扫射，牡丹江边，炸死的、受伤的、母亲抱着婴儿自杀的……日本人遭到了难以逃脱的惩罚。

　　几天后，中田等人被苏军俘虏。关在收容所里的少年们，由于饥饿、寒冷、疾病，有不少人陆续死去。想到日本家中的母亲、姐姐和弟弟，中田下决心逃走。第一次，他遇到了朝鲜族村民，被送回了收容所；第二次，他遇到了一户善良的中国农民，他们打开门，收留了奄奄一息的中田。

　　这家人姓赵，是一个最普通的中国农家。在他们眼里，中田就是自家的孩子。他们教他说中国话，教他干农活，过年时，也会给他缝新衣裳。一家人的真情，让中田觉得自己真的“到家了”。一年后，他已经能说流利的中国话。

　　不久，延吉市郊要建化工厂，需要懂中文和日文的翻译。征得赵家同意后，中田到了厂里，学技术、当翻译，很快就成了“劳动模范”。当时正值抗美援朝时期，中田还被选为纠察队长，在夜里巡逻护厂。

　　中田在延吉化工厂干了3年，由于表现突出，被保送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和汉语。自从小学毕业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摸到心爱的书本了。在大学校园里，他凭着刻苦和勤劳，成了“一等模范学生”。1956年，中田又被保送到复旦大学，学习中国语言文学。他的中国文学功底日益深厚，一篇题为《汉语文法论》的论文，受到复旦大学老师的好评。

　　1958年，27岁的中田庆雄，带着两张中国名牌大学的文凭，回到了阔别13年之久的日本。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幕，他对记者感叹说：“我来中国的时候，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大学生。我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苦难，是中国人养育了我，我从心里深深感谢中国……”

　　不怕右翼分子的匕首

　　中田庆雄回到日本后，第一份工作是日中友好协会京都联合会的汉语教师。不久，他就被选为该会的理事。

　　1963年，在中日没有建交的情况下，中田庆雄和朋友们克服重重阻力，促成了日本工业展览会在北京和上海两地举办。这是日本首次在中国举办大型工业展，受到了中国各界的热烈欢迎。第二年，中田庆雄就成为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的一员，从部长、理事、常务理事、专务理事，直到1994年荣任理事长至今，成为该会任期最长的一位理事长。“真快呀，一转眼，我在贸促会已经工作了43年。明年是我回国50周年，也是我从事日中友好工作50周年。”

　　弹指50年，回首往事，在中日关系一波三折的情况下，中田庆雄经受了日本反华势力的强大压力。1989年，西方八国联合起来，对中国实行经济封锁。当年6月11日，中田庆雄紧急飞往北京，进行友好访问，在中央电视台发表谈话。回到日本后，他马上召开贸促会全体理事会议，马不停蹄地到日本十几个城市举行演讲，告诉日本人民：大家该投资的投资，该做贸易的做贸易，贸促会将一如既往地为日中往来搭桥铺路。

　　在中田庆雄的努力下，日本率先在8个西方国家中第一个解除对华制裁。双边贸易恢复之后，邓小平接见了再度来华的中田庆雄：“在最困难时，你们勇敢地站出来帮助我们，非常感谢日本朋友。”

　　小泉纯一郎上台后，执意参拜靖国神社，让中日关系阴云密布。中田庆雄再次站了出来，在富士电视台发表讲话，公开反对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小泉没有受过战争的煎熬，不尊重中国和被侵略的亚洲各国人民的感情。”

　　记者问：“先生在重要关头挺身而出，仗义直言，有没有受到右翼分子的恐吓和威胁？”中田先生微微一笑：“当然有了，‘文革’时候就有；1989年我从北京回来之后，也接到过恐吓信、电话，甚至有的家伙拿着匕首，跑到我的办公室来胡闹……”

　　“那您害怕吗？想过退缩吗？”

　　“怕什么？我14岁就到了东北，经历过战争、被关押、逃跑、搞土改、抗美援朝时保卫工厂，什么场面没见过？再说了，世界上总是邪不压正嘛！哈哈哈……”

　　中田先生笑起来很开心，更显得慈祥而有朝气。

　　和四代中国领导人的握手

　　由中田庆雄担任理事长的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是日中友好团体的中坚，日本几百家大企业，都是它的会员。贸促会成立50多年来，历任会长都是日本前首相、内阁大臣、众议院议长和自民党内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

　　在记者的想象中，贸促会一定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可是来到贸促会时，记者大吃一惊：一间约40平方米的大办公室里，有七八个职员在忙碌着；中田理事长的办公室，就在这间大办公室的东北角，一间十来平方米小屋，收拾得非常整洁，内有四个单人沙发、一张办公桌、一高一矮的两个大书架。记者还诧异地得知，每天上下班，中田理事长和他的普通职员们一样，都是挤地铁。

　　在这间办公室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书柜上的几幅照片。那是周恩来、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等几代中国领导人接见中田庆雄时的珍贵纪念。

　　“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事和宝贵财富”，中田先生说，每幅与中国领导人握手的照片背后，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中田先生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他是贸促会驻北京代表，策划了一次日本访华团到西安访问的活动。一天，其他团员都到旅游景点参观去了，一位青年女子却说不舒服，独自留在了旅店。结果，她不知为何自杀了。

　　当时，日本很少有人到中国旅游。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周恩来总理连忙把陕西省旅游局和公安厅的负责人火速叫到北京，批评他们没有做好工作；同时，把中田先生和从日本赶来的死者家属，请到人民大会堂。周总理握着中田的手说：“是我们没做好工作，如果我们多注意、多关心一下那个女孩子，也就不会出这样不幸的事，我向你和死者家属深深道歉，实在对不起……” 说到这里，中田的眼里含着泪花。

　　他又看着和邓小平的握手合影，沉浸在回忆中：“1978年10月，邓小平副总理为签署《中日友好和平条约》来日本访问。在会见我们贸促会会长腾山爱一郎时，我担任翻译。一开始，会长说了一番客气话：‘中国很伟大、发展很快呀。’邓小平马上说：‘你们贸促会是中国的老朋友，老朋友之间不用说客气话。我们中国还很穷，还很落后，应该好好向日本学习。’谈话的内容那么多，但这几句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永生不忘。为什么？因为他讲真话、讲实话。后来，在参观日产汽车的工厂时，他说：‘看了你们的工厂，我知道了什么是现代化。我们欢迎日本产业界的朋友，帮助中国实现现代化。’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领导人已经有了如此胸怀，真让人佩服。”

　　自传体小说轰动日本

　　到今年9月，中田先生已经来过中国360次，被中国30多个省、市聘为经济贸易顾问，足迹遍及辽阔的中国大地。技术交流、投资建厂、环保会议、调查研究、成套设备进口……到底促成了中日之间多少经贸、投资项目，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现在，中日之间的贸易额已经超过2000亿美元，其中，贸促会的几百名会员(大型企业和团体)做出的贡献最大。

　　中田先生已经77岁了，可看上去也就60岁上下；中等身材，有一张圆圆的、永远带着微笑的脸；稀疏的头发，西服领带都很得体，就像是一位大学教授。他平易近人，每每说到高兴处，仰头哈哈大笑。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笔耕不辍的作家。

　　1982年，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中田写下了《冰花》一书，讲述日本投降之后，一群14到18岁的少年开拓团员，如何在饥寒交迫的苏联收容所里度日以及冒死逃跑后被一家好心中国农民收留的经过。《冰花》在日本引起了轰动，一连四次再版，不久又译成了中文。这次成功，给了中田很大的鼓舞和信心，他接着写完了长篇传记三部曲的后两部：《冻土的青春》和《瑞雪》。

　　至于最拿手的中日贸易领域，中田先生更是写下了不少论文。《要求加快实施对华日元贷款》、《中国国有企业改革中的日中合作与交流》、《日中两国，两国国民共同将战略互惠推向新阶段》，这些文章对日本政界、商界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征得中田先生同意，准备把那些珍贵的“握手照片”翻拍下来。但隔着玻璃，怎么调角度都有反光。中田先生见状说：“好办，把照片取出来就好了。”他亲自动手，拔掉小钉子，解开绳子，忙活了好一阵子，让记者顺利拍完。记者过意不去：“我给您装好吧！”老人笑呵呵地说：“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来。”

　　一向亲历亲为的中田先生已经77岁了，他选好了后继者吗？

　　中田先生笑了：“按规定，我早该退休了！我已邀请众议院议长河野洋平担任第七届新会长。不久，我将卸去理事长职务，但是日中友好事业永远不会退休。我是属马的，不是说 ‘老马识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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