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女人无需沉默

　　家庭暴力通过调解是否能够解决，受虐妇女要如何自我拯救？针对这些问题，近几年已经有不少的研究。有位专家提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她就是今天《1/7》的新闻人物陈敏，我国第一位系统介绍“受虐妇女综合征”的法律专家，也是第一个为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女性主义疗法的心理咨询师。目前，全国妇联联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和公安部等九个部门，制定《关于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若干意见》，陈敏正是这个文件的起草者之一。那么，陈敏对家庭暴力问题究竟有什么样的新看法呢？

　　片花(一)：

　　她，为什么毒杀自己的丈夫？

　　(采访 陈敏)

　　因为他打了十几年

　　她最后是没有办法

　　她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采访 陈敏)

　　全国有29.7%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

　　家庭暴力受虐妇女该怎样走出困境？《1/7》专访家庭暴力问题研究专家陈敏。

　　正片(上)：

　　(舒缓的音乐，女声配音)

　　我俩是通过书信来往建立关系的，我一心一意供他完成学业，希望他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我们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特技，破碎的声音，音乐节奏变紧张，并以忧伤为结尾)

　　可就在他工作以后，他对我越来越颐指气使，总是"蠢猪、笨蛋、农民"不离口……

　　最后又动了手，把孩子的尿桶砸在我的头上，摔得粉碎，又一拳砸在我的头上……

　　我带着孩子逃出了家门……

　　(黑转)

　　解说：

　　这是一封受到家庭暴力伤害的妇女写下的邮件，她把这封邮件寄给了家庭暴力问题研究专家陈敏，两人由此开始通信。一年以后，陈敏第一次见到了这名妇女。

　　(采访 陈敏)

　　她的恐惧是无时不在的/

　　坐立不安 老是害怕 担惊受怕

　　老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解说：

　　那个时候，这名妇女依然在遭受着家庭暴力的折磨，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才敢敞开心扉。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痛苦藏进了沉沉的夜色。

　　(采访 陈敏)

　　如果她不告诉你

　　你看不出她跟我们有什么区别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

　　身上看得见的伤当然别说了

　　很羞耻感她们

　　她们不愿意告诉别人

　　解说：

　　这是陈敏接触的众多家庭暴力受虐妇女中，最普通的一名。

　　(采访 陈敏)

　　这个群体有多大

　　2001年的时候

　　全国妇联曾经在全国

　　做了一个调查

　　当时的数字就是

　　全国有29.7%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

　　这个群体是非常大的

　　只不过这是一种

　　隐蔽的针对妇女的暴力

　　谁也不说

　　解说：

　　今年46岁的陈敏，当过律师，现在最高人民法院应用法学研究所工作，长年关注家庭暴力对妇女的伤害。她也是我国第一位系统介绍"妇女受虐综合症"理论的专家。

　　(采访 陈敏)

　　受虐妇女综合症怎么去理解

　　受虐妇女/经过不断的周期以后

　　你就会在心理上

　　你感到自己很无助

　　你离不开他

　　他会道歉甚至威胁

　　最后你只能相信他的承诺

　　但是他对暴力不会停止

　　在不断的循环过去

　　你就越来越无助

　　最后你就很可能就妥协了

　　你就逆来顺受 觉得我命不好

　　解说："受虐妇女综合症"是一个社会心理学概念，它是指长期遭受家庭暴力虐待的女性，常常会表现出一种"逆来顺受"的心理和行为模式，这种状况，单纯依靠受虐妇女自身是无法解脱的。而当家庭暴力的程度超过她们的承受能力时，就非常可能导致自杀或杀夫的后果。

　　2003年，陈敏第一次试图将这一理论引入中国的司法实践。当年，河北省宁晋县审理了一起杀人案件。一个名叫刘栓霞的农村妇女，用"毒鼠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作为家庭暴力研究专家，陈敏前往实地进行调查。

　　(采访 陈敏)

　　我印象特别清楚

　　我到看守所见她的时候

　　因为做鉴定

　　我问她第一句话

　　我也随便寒喧一下

　　怎么样在里面呆着

　　她说比家里好

　　我就很奇怪

　　问她什么地方比家里好

　　她说没有人打我

　　解说：

　　尽管陈敏事先已经了解了相关的情况，但听到这样的回答，她仍然感到十分惊奇。经过进一步的询问，陈敏知道了更多内情。

　　(采访 陈敏)

　　她特别害怕 天天生活在恐惧当中

　　她买的毒鼠强是一个月之前买的

　　她告诉自己

　　如果这个年他让我好好过

　　不打我 或者打的程度让我能忍受

　　我就不杀他

　　因为他打了十几年

　　她最后是没有办法

　　解说：

　　在乡亲们的眼中，刘栓霞是一个善良老实的妇女，在法院审理这起案件的时候，全村人写了联名信请求法院从轻判决，甚至连死者的父亲和弟弟也为刘栓霞求情。

　　通过分析，陈敏确定，刘栓霞的情况属于典型的"受虐妇女综合症"。在一些国家的司法判例中，符合这种情形的妇女，可以被免于刑事处罚。因此陈敏决定以"受虐妇女综合症"为依据，为刘栓霞争取从轻判罚。

　　(实况)

　　刘栓霞案宣判结果

　　解说：

　　但最终，法庭没有采纳她的证言。

　　(采访 陈敏)

　　基层的法院他觉得/

　　受虐妇女综合症

　　这个里面

　　确实是有一定的科学性和合理性

　　但是我们的法律

　　找不到直接的依据

　　我们不敢尝试

　　解说：

　　对陈敏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救助。当受虐妇女自身无法摆脱困境时，法律为什么不能救助这个值得同情的女人呢？陈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采访 陈敏)

　　我们的正当防卫是

　　不管男女都是一样

　　只有不法侵害正在进行时

　　你才能反抗/

　　但是实际上/不能要求受害的妇女

　　在对象举起刀或者拳头落下的时候

　　我再反抗 我抗不过他

　　不管体力我的心理能力都不可能

　　您是说正当防卫这一条

　　如果有可能给女方去酌情减免

　　减轻她的刑罚的话

　　这一条其实几乎是用不上的

　　对

　　那正当防卫除了这一条外

　　如果还有可能性

　　不用你这种受虐妇女综合症的话

　　还有哪些可能性

　　是有可能为这些妇女去减刑的

　　比如说长期受暴的人

　　有证据证明她长期受暴

　　那这一条不就可以证明吗

　　我们讲的证据问题

　　我不仅要证明我身上有伤

　　我还得证明是他打的

　　但是他又不承认

　　我们在家里发生的

　　没有人看见怎么办

　　没有办法去证明

　　解说：

　　刘栓霞一案，让陈敏发现了现行法律在性别意识上的缺失。从2003年起，陈敏一直试图在司法领域推广"受虐妇女综合症"理论，为那些采取了极端抗争手段的妇女奔走，呼吁减轻对她们的刑事处罚。陈敏因此被(全国妇联？公安部？)评选为2004年度"中国十大法治人物"。

　　然而，随着对家庭暴力受虐妇女了解的深入，陈敏发现，她们所要面对的困境，比自己想像的还要严重许多。

　　片花(二)

　　她，想要走进一片隐秘的内心世界。

　　(采访 陈敏)

　　她们只是被暴力损毁了自信心

　　损毁了那种自我概念

　　她们，能否走出家庭暴力的阴影？

　　(采访 明霞·化名)

　　连单位领导都说我变化特别大

　　人也变得开朗

　　稍后请继续收看。

　　正片(下)

　　(走进家门的实况几秒)

　　在北京，一位曾经得到过陈敏帮助的家庭暴力受虐妇女勇敢地坐到了我们的镜头前。

　　(采访 明霞·化名)

　　当时是为很小的一件事

　　反正就是类似于喝水 吃饭

　　或者拿个碗没拿

　　说话催得急一点了

　　上来就是一下子

　　解说：

　　明霞是北京一家国企的宣传干部，结婚第二年，丈夫就开始为一点小事打她，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18年。

　　(采访 明霞)

　　这么长时间你没有提过离婚

　　我当时是不想离婚

　　当时是为了孩子

　　也是为了面子

　　那会儿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

　　如果不离婚

　　什么时候是可以是个头

　　你有没有想过

　　你也可以采取某种方式

　　去惩罚一下他

　　让他不要这样猖狂

　　也试过的/

　　第一次报警的时候

　　警察还把我训一顿

　　说你家里的事儿

　　你们处理不好/

　　再者就是后来找单位领导

　　单位领导就不把这些事儿当事

　　你这是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

　　肯定是你招他了/

　　(后来)他就更有有恃无恐的继续

　　(采访 陈敏)

　　我们国家的不管是社会上的

　　还是司法机关

　　都认为家庭暴力是一种家庭纠纷

　　不是一个人

　　侵犯另一个人的人身权利

　　既然是家务纠纷 分不清谁对谁错

　　解说：

　　陈敏告诉我们，她曾经调查过一起受虐妇女"以暴制暴"的恶性案件。

　　(采访 陈敏)

　　我当时去片警那儿查

　　为什么你不报警

　　发现在案发前这个女的

　　报了22次警

　　我看了每一次的出警记录

　　警察每一次写的就是

　　家务纠纷已处理

　　有一天她报了三次

　　早上9点钟一次

　　下午3点多一次

　　晚上9点多一次

　　她都是这种情况

　　我们的干预是不力的

　　而这些干预不力

　　是导致了这些妇女

　　最后铤而走险的原因之一

　　(实况 《女子监区调查》片段)

　　解说：

　　这是陈敏参与策划和联系的一部电视专题片。镜头里的这些妇女都因为杀死自己的丈夫而被判刑。而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在为家庭暴力受虐妇女提供帮助的过程中，陈敏发现，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群体。除了内心的孤独之外，她们也很难通过社会或者法律途径得到帮助，而最终等待她们的，常常是一幕家庭悲剧。

　　(采访 陈敏)

　　您的建议呢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觉得首先一个

　　法律的干预肯定是非常重要的

　　这个是一个威慑

　　对很多人会有效

　　另外一个社会支持

　　我们不要认为

　　这个女性受暴是因为她有过错

　　我们都应该去支持她帮助她

　　另外还有一个心理干预

　　对受害人需要一个心理帮助

　　来帮助她重新变得自信 自强 自立

　　为自己摆脱暴力

　　解说：

　　2003年，中国法学会成立了受虐妇女心理支持小组，陈敏参与其中，每周一次为10到15名家庭暴力受虐妇女提供心理指导。在陈敏看来，这些年来志愿工作最主要的就是帮助家庭暴力受虐妇女恢复正常的心理状态，在社会救助体系尚不完善的情况下，这一点对这个特殊的群体来说是最重要的。

　　(采访 陈敏)

　　施暴人打人的时候/

　　他会贬低你的人格

　　贬低你的自尊

　　让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人受虐时间长了会有一种依恋

　　就觉得我只能靠他 别人都不行/

　　实际上她们每个人都很有潜力的

　　能在那样一个恶劣的

　　家庭环境中生存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

　　她们都是非常有能力

　　非常有毅力的/

　　她们只是被暴力损毁了自信心

　　损毁了那种自我概念

　　她觉得自己不行的

　　我们是要唤醒她的自信心

　　重建自信

　　解说："我没有错"和"我自己能行"是志愿者们反复向遭受家庭暴力妇女传递的信息。针对这个特殊群体，陈敏提出了一种女性主义心理疗法，核心概念就是肯定她们的自我价值。从2003年到现在，超过100名家庭暴力受虐妇女在这里接受了为期两个月的心理辅导。饱受家庭暴力折磨的明霞也报名参加了这个小组。

　　(采访 明霞·化名)

　　我那时候就当时也是想

　　就是一离婚什么都没有了

　　她就告诉我很多技巧/

　　我才给我一步一步

　　建立的这种自信心

　　解说：

　　两年前，在陈敏牵头的支持小组的帮助下，明霞和丈夫离婚了。

　　(采访 明霞·化名)

　　现在单位都说我

　　我现在的工作状态

　　比我两年的工作状态都好

　　连单位领导都说我变化特别大

　　人也变得开朗

　　而且现在还参加

　　羽毛球 乒乓球比赛

　　整个人都变样了

　　解说：

　　受虐妇女心理的伤痛得到修复，这是陈敏愿意看到的结果。不过，作为法律专家，她仍然希望能够有切实的制度来保护更多的妇女，让她们从一开始就远离家庭暴力的伤害。

　　今年年初，陈敏调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应用法学研究所工作。这里的收入远远低于从前做律师时的时候，但陈敏却觉得自己的选择具有长远的眼光。

　　(采访 陈敏)

　　我觉得家庭暴力

　　实际上我们在外面说推动比较难

　　如果法院系统自己

　　能这一方面做一些研究

　　在法院系统做一些推动

　　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而且我们也发现

　　就是在办案的过程中

　　其实承办的法官

　　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们也非常同情这些受害者

　　觉得确实是被逼无奈

　　但是我们没有法律依据

　　我们也没有办法

　　解说：

　　最近，陈敏和她的同事正在编写一部《离婚案件指南》的参考资料，而最高人民法院编写的《人民法院案例选》中也收录了她编辑的三个家庭暴力受虐妇女"以暴制暴"的案件，这些资料中体现的法律精神，都充分考虑到了家庭暴力受虐妇女的利益。它们将对基层法院的司法实践产生影响。

　　(采访 陈敏)

　　当我们把它变成

　　《人民法院案例选》里面的

　　一个案例的时候

　　它就有参考价值了

　　解说：

　　编书、做家暴鉴定、提供心理辅导，甚至接电话的时候谈论的也是与家庭暴力相关的话题。现在，陈敏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和家庭暴力问题有关。对陈敏来说，如今的这种生活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当年，从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陈敏，正是觉得社会不能没有法律和秩序才选择了到政法大学教书，而十年前当她在加拿大

留学期间，了解到中国家庭暴力问题在法律上面临的状况时，她就决心去帮助那些命运凄苦的受虐妇女。

　　(采访 陈敏)

　　我们长期接触这样的一些案子

　　你看到这些的人间悲剧

　　看到她们的痛苦

　　我们的心里都会受伤/

　　但/他们更应该得到帮助

　　解说：

　　这也是陈敏决心推动妇女权益保护工作的动力所在。让她感到高兴的是，相关部门已经在制定法规和政策，尽管家庭暴力受虐妇女的保护工作依然存在着很大的难度，但陈敏仍然希望，那些受虐妇女们能够最终走出人生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