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特殊的寻衅滋事案

　　文/孙莹

　　举报污染企业，状告环保部门，一个普通村民将自己置身于诉讼的旋涡；3年旧事重提，被控寻衅滋事，一个刑事案件演绎一审、二审、发回重审的一波三折。时至今日，这起案件尚未落下帷幕。

　　被告人张继昌，河北省定州市北王家庄村村民，因为不断反映村子里的定州市北王家庄稀有金属提炼厂污染环境的问题，并提起状告当地环保局不作为的行政诉讼，成了当地的名人。正在他不服法院驳回起诉的裁定，中国政法大学环境污染受害者法律帮助中心为他提供法律援助帮他申诉的时候，却因为涉嫌2003年寻衅滋事构成犯罪被提起了公诉，这个消息引起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庭》的关注。

　　2006年12月25日，记者赶到河北省定州市人民法院，经合议庭允许，对庭审进行了全程录制。

　　法庭上控辩双方的“阵容”出乎记者意料——出庭支持公诉的两位公诉人旁边是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以及原告的两位代理律师；被告人的两位辩护律师旁边是附带民事诉讼被告以及两位代理人。记者注意到，为附带民事诉讼被告提供代理的是两位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她们参加了法律诊所的课程，无偿为环境污染受害者提供法律服务。

　　反诉风波

　　审判长：河北省定州市人民法院刑事审判一庭现在开庭，定州市人民检察院以被告人张继昌犯寻衅滋事罪依法向本院提起公诉。在诉讼过程中，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以要求被告人张继昌、附带民事诉讼被告人张支左赔偿经济损失为由向法院提起附带民事诉讼。

　　公诉人：经依法审查查明，2003年11月23日13时许，被告人张继昌借口同村的王振国的工厂有污染，便强行将其拉原料的货车扣押，并指使其儿子张支左将货车胎放气，致使该车在原地7天没能开走，后王振国的儿子王志强、王兴强开长城皮卡车前来解决此事，双方发生争执，张继昌借口被打伤，又将皮卡车强行扣留，后开走并藏匿，至今仍未归还。本院认为，被告人张继昌无理取闹，强行占用公私财物，情节严重，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三款“强拿硬要或者任意损坏、占用公私财物，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寻衅滋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审判长：被告人张继昌，起诉书指控你犯寻衅滋事罪，你认罪？

　　被告人：不承认。

　　审判长：刑事附带民事原告王兴强，宣读民事诉状。

　　原代：原告的皮卡车是跑运输的，有道路运输证和个体工商户营运执照。被告人的犯罪原告车辆直接经济损失33208元，而且造成了该车扣车36个月以来的营运损失。

　　附带民事诉讼原告王兴国的诉讼请求，一个是追究被告人张继昌寻衅滋事罪的刑事责任，另一个是判令两被告共同赔偿原告的经济损失五万八千多元。对此，被告人的代理律师魏汝久发表了答辩意见，当庭提出反诉。

　　魏汝久：驳回本诉原告王兴强的诉讼请求，依法追究反诉被告王兴强故意伤害罪的刑事责任，判处其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判令反诉被告赔偿我方人身损害赔偿经济损失共计6760元。反诉被告家族经营的定州市稀有金属提炼厂长期无照、无合法环评手续进行有毒物质的提炼和生产，严重危害周围环境和我方身体健康，2003年11月23日我方为阻挡被告工厂的运货车辆，防止其非法生产，被王兴强与其兄乘皮卡车赶来，将我打伤，致使我左臂粉碎性骨折，经法医鉴定我的伤情构成轻伤，反诉被告应当赔偿我方误工、医疗、精神损害等赔偿6760元，因我方的伤情需要做伤残鉴定，我方保留要求反诉被告赔偿我继续治疗费以及伤残补助金的权利。为反映污染问题和索要赔偿，我方留置了皮卡车，后被沈全林诈骗丢失，按照先刑后民和责任自负的原则，赔偿皮卡车的责任应由沈全林承担，原告对我方的民事起诉应被驳回。

　　因为是当庭提出的反诉，合议庭休庭十分钟评议认为：“鉴于被告人提出的反诉属于刑事自诉案件，与刑事公诉案件不是一个种类，不予受理，作为刑事自诉案件，被告人可以另行向法院提起诉讼或由公安机关进行侦查。”

　　经过反诉风波之后，审判长要求被告人就起诉书指控的事实进行陈述。

　　现场回放

　　被告人：一、我是受环境污染之害，二、人身受到伤害，三、被诈骗之害。

　　这个厂子1987年开始，一直无证经营，造成了很大的污染，无法忍受，多次向有关部门提出和找有关部门解决，但是一直也没有解决，我觉得他不解决，就想看车来了以后我把车拦住然后再报案，我看他当场形成事实解决不解决。他开着那货车到了十字口，让他停住。我说：你先停住，你们无证经营、非法经营有毒物质。拦着车以后，上环保部门报案。以后就把我打回来了，当天没报案，第二天我拖着受伤的身体上的定州市环保局，有关领导把我接待了。他们说：“这事你不用管了，由我们出面。”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过几天他们开着轿车，去一个副局长、十几个人吧，染料也封了、厂子也停了。这个皮卡车是对我伤害的一个主要的证据。我拦车主要是他开车打我去了，当时，就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也去人了，了解了情况也看了现场，派出所也收了车上的凶器。

　　被告人张继昌极力要表达的意思是，他是因为附带民事原告家开的工厂严重污染环境，向有关部门反映问题得不到解决，所以才决定拦下工厂运送原料的车，之后向环保局报案。这招儿还真管用了，环保局到现场看了之后，查封了车上的原料，勒令工厂停产。就当时发生争执的细节，公诉人讯问了被告人。

　　审判长：公诉人你可以向被告人进行讯问。

　　公诉人：在案发当天，是你自己劫的大货车吗？

　　被告：是。

　　公诉人：你的两个儿子到没有到场？

　　被告：没有，报案才到现场。

　　公诉人：你为什么要拦截大货车呢？

　　被告：多年来，在这个厂子无证经营，他骗取国家证照。

　　公诉人：哦，好了，你就是说他工厂有污染。

　　被告：哎，是的，有污染。

　　公诉人：那大货车轮胎给爆气了没有。

　　被告：没有。

　　公诉人：指使人放过气没有？

　　被告：没有。

　　公诉人：你自己有没有过？

　　被告：没有。

　　公诉人：那后来这辆皮卡车有没有到现场？

　　被告：到现场了。

　　在回答辩护人的提问过程中，被告人说，纠纷发生后，被告人到公安机关报案，公安机关让他做法医鉴定，结果是左臂粉碎性骨折，构成轻伤，但是之后公安机关不收他的鉴定书，也不立案。

　　问题出在皮卡车上，被告人张继昌说，他被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打伤了，就想扣车作为证据，望都县的沈某某说“省里也有人”，可以帮他解决问题。被告人就把车开到望都县，车让沈某某开走了，从此没了音信。

　　在法庭调查的过程中，公诉人就案发当日发生纠纷的经过出示了开办定州市稀有金属提炼厂王家父子三人的证言、被告人儿子的证言、货车司机的证言，证明被告人与附带民事原告发生争执、动手打架、被告人拦货车、扣皮卡车的事实。同时还出示了张某某的证言证明是被告人将皮卡车开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另外还出示了环保局的文件以及几个村民的证言，证明案发时，稀有金属提炼厂没有生产、没有污染。

　　被告人的代理律师对部分证言的真实性提出了异议，同时提出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没有特殊原因，证人应出庭作证，否则会影响证言的证明效力。

　　附带民事原告也出示了证明自己所受经济损失的证据以及计算方法。但是被告人及附带民事被告表示，不予赔偿，强调车被他人骗走，应该由骗子承担责任。

　　被告人的另一位辩护律师张攀向法庭出示了被告人的病历和法医鉴定书，公诉人进行了质证。

　　张攀：被告人张继昌的病历，以及法医鉴定书，因为法医鉴定书并不是我们单独到法医鉴定部门就可以做出的，它是受派出所的委托，就我当事人案发之后作出的法医鉴定。

　　公诉人：这一说法没有相关的证据予以证实，是谁打了你？你受的伤是哪儿的伤？这一系列都是公安机关没有立案的，这一系列问题都无证据支持，相反却有受害方王志强被打伤的证据。被告人的这一说法与事实相矛盾。假如你被打伤了，你应该立即去医院做治疗，但是你却没有去而是跑到了受害方的皮卡车上，车上是治病的地方吗？你去车上的目的是什么？有证据证实皮卡车是被被告人开走的。既然你已经受伤了，你怎么还能够开车？这一点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你，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在23号说是被打，但是你的住院证、你的病例记载你是25号才去住院。

　　回顾整个案情，2003年的时候双方之所以发生这么大的争执是因为被告人反映定州市稀有金属提炼厂污染环境，为了证明这一点，辩护律师向法庭出示了定州县委1992年6月责令这个工厂停产的处罚文件。还有保定市环保局责令整改、加强环境治理的文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2005年12月，国家环保总局对这个厂的环评问题作出直接处理，通报全国。

　　但是公诉人认为国家环保总局的文件与本案没有关系，同时出示了村委会等单位和组织的证明以及部分村民的证言，证实被告人以及他的儿子在村里强占宅基地、横行霸道，一贯表现不好。

　　公诉人：被告人在村中的一贯表现反映了此次犯罪的一个心态，定州市北王家庄村委会、定州市留早镇土地所以及证人的证言均证实了张继昌父子在村里一贯横行霸道，强行抢占宅基地，并且阻碍执法，其此次犯罪并不是一个突发事件，这件事之所以发生与被告人的一贯表现是密不可分的。

　　魏汝久：是否构成寻衅滋事罪，具体的情节包括污染、打人、扣车，而不应该包括张继昌的平时表现，即使张继昌他是个全国劳动模范，他也有可能构成这些犯罪；即使张继昌平时道德败坏，他也有可能不构成犯罪。所以说公诉人刚才所举的证据不应该为法庭所采信。

　　无礼取闹还是主持正义

　　公诉人、被告人、辩护人、附带民事诉讼代理人将法庭辩论推向“白热化”。

　　公诉人：对被告人的行为定寻衅滋事罪是准确无误的。虽然被告人辩称其拦截受害人的车辆，是因为受害人的工厂污染严重，我们认为这只是被告人的一个借口。

　　魏汝久：被告人的行为不构成寻衅滋事罪，因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三项的规定；因为第二百九十三条就这一款(公诉人表述错误)，构成寻衅滋事罪的行为之一是“强拿硬要或者任意损毁占用公私财物情节严重的。这一行为构成寻衅滋事罪，其基本主观上的流氓动机和客观上的无事生非，按照公诉人的理由和逻辑，王志国所开办的工厂严重地污染环境和王的儿子将他打伤都是一种“借口”，我们看一下现代汉语词典，“借口”就是虚假的，是否是借口，是否他的借口是虚假的。王振国在被告所在的村子开的定州市稀有金属提炼厂从1986年开始就非法生产；这个企业长期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环境管理部门核发的环境环评手续；工厂所使用的设备简陋、原始；工艺简单落后；他所使用的生产原料属于国家危险废物名录当中的HW16的感光材料；他在生产过程当中释放大量的有毒、有害物质包括二英、铬化物、氰化物等。它有很强的毒性可以致癌、致畸型、致突变……这个工厂在长达十几年的生产过程当中排放浓烟和黑烟。周围两千多村民被熏呛了十几年。

　　张攀：王志国的提炼厂存在严重的环境污染，并因此被国家环保部门关闭，这是不争的事实。依据我国的有关法律，环保部门只对于存在污染严重的企业采取关停的行政处罚，由此可见王志国的工厂存在的污染是事实，而并非起诉书中所称的“借口”。

　　公诉人：王家庄村委会的证明，均证实受害人的工厂在案发时并没有生产。既然工厂没在生产也就不存在污染，而且，就是环保局的证明也证实工厂正在进行治污改进，而在这一时刻被告人却站出来说，工厂存在污染并以此为理由强行扣押受害人的车辆，其做法显然违法。

　　张攀：我的当事人张继昌是为了保护自己生活的村子不被污染，保护自己和家人以及全村人的身体健康，不被侵害挺身而出，积极揭发举报违法生产的环境污染者。其行为并无不当。

　　公诉人：退一步讲，即使受害人的工厂存在污染，被告人你作为一名普通公民，你既不是执法者又无执法资格，你是无权扣押受害人的车辆的。你作为受害人的身份可以去向有关部门反映这一问题。并要求主管部门来查处。显然，这个借口是不成立的。是无理取闹。

　　魏汝久：张继昌状告环保局不行为，提起行政诉讼以后被判决败诉，张继昌他所受到的侵害包括：环境污染的侵害、人身损害的侵害、车辆被骗的损害以及环保机关、公安机关不受理的侵害。当他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今天他又站在了刑事被告席上，人民检察院应该审查有关部门的行为是否合法，应该公正地适用法律。

　　法院如何认定？

　　审判长：本案案发原因是环境污染问题，课题比较大，作为法庭不想妄加评论，但是有一点值得提醒被告人及旁听群众，乃至参加诉讼的律师也好，学生也好，就是被告人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环境污染也好、被人打伤也好，你扣押他人车辆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你应当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你的理由说车辆被骗了，不管是被骗、被盗，还是由你非法处分，这属于另一法律关系，与原告人无关，应当承担法律责任。根据法律规定，就民事部分，双方当事人有调解的权利，被告人，你是否同意调解？

　　被告人：我不同意赔偿。

　　审判长：鉴于被告人当庭表示不愿调解，法庭不再调解，休庭。

　　案件还在继续

　　2007年1月30日，河北定州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定张继昌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同时判决赔偿附带民事原告损失33200多元。被告人不服，提起上诉，司法部法律援助中心刑事法律援助部律师李宝岳担任他的二审辩护律师。

　　2007年5月31日，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刑事附带民事裁定书，以事实不清，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2007年6月14日，定州市人民法院另行组成由王锡志担任审判长的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此案。

　　辩护人李宝岳为被告张继昌做无罪辩护，认为：“寻衅滋事罪在主观方面要求行为人‘公然蔑视国家法纪和社会公德。其动机是通过寻衅滋事活动，追求精神刺激，填补精神上的空虚。’而本案行为人虽有过激行为，但不是蔑视社会公德，而是维护广大村民合法权益，维护国家三令五申的关于关、停、并、转、迁环境污染企业的法制，防止其继续遗害公众、遗害国家。寻衅滋事罪侵犯的客体是公共秩序。而本案侵犯的对象恰是特定的，侵犯的是特定单位破坏、污染环境的不法行为。寻衅滋事罪的客观方面要求表现为寻衅滋事，破坏公共秩序，情节恶劣的行为。所谓寻衅滋事，一般是指在公共场所肆意挑衅，无事生非，进行破坏骚扰。很显然，本案行为人的行为不构成寻衅滋事罪。”

　　2007年9月10日，定州市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与原一审判决同样的判决。

　　2007年9月21日，被告人张继昌提起上诉。对方王兴强也于9月25日提出上诉。到发稿前(10月19日)，法院还未发出有关受理的通知书。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7年1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