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悲悯不能因政治被忽视

　　南都周刊记者 吴娟

　　采访嘉宾

　　何方

　　参加过抗战，曾任外交部办公厅主任、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长

　　张闳

　　文化批评家，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大屠杀在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家都发生过，像苏丹，非洲索马里等。现代人在和平的年代，更要反思，如果只是对责任者进行声讨，宣扬民族和复仇情绪，反而容易把事情推向极端，会产生新的恶，新的暴力。

　　中国画家李自健作品《南京大屠杀》中的幸存小孩传达着对生命尊严毫不动摇的信念。

　　要向前看，而不是算旧账

　　南都周刊：进入12月，对日的民族情绪不断高涨，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

　　何方：看待南京大屠杀要放在一个背景下去看。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胜利结束。195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大常委会作出了关于处理在押日本战犯的决定。1978年邓小平启程访日。在拜会日本天皇裕仁时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今后要积极向前看。”

　　而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说，日中两国友好，这对亚洲和世界和平都是一件大事。就日本来说，这是明治维新以来100年中最大的喜事。

　　80年代，胡耀邦在北京会见日本首相铃木。胡耀邦说：中国和日本是世界上两个伟大民族，中日两国和则两利，离则两伤。之后访日邀请3000日本青年访华，中日友好的热情空前高涨。

　　从90年代以来，中日关系开始走下坡路，中国民间弥漫着强烈的仇日情绪。今年温家宝访日，称为融冰之旅，是很好的势头，温家宝在日本国会的演讲中重提：“中日两国和则两利，斗则俱伤”。

　　中日的经贸合作和人员交流已经非常密切，但两国的政治关系，尤其是两国民众间的厌恶感，却令人忧虑。想完全扭转过来很不容易。

　　其次，日本援助中国现代化建设。日本从90年代末到现在，向中国提供了大量的低息贷款，援助了中国160多重要工程。改革开放初，中国资金是非常缺乏的，日本的长期低息贷款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从1987年至今，无偿援助都是十多亿美金。此外还帮我们搞环保，治沙化、种防护林等。这一点也多少表现了日本反省和道歉。但这个我们不大提。上次温总理访日肯定这一点，日本人也看到了中国实事求是的诚意。

　　现在，亚洲的前途，是求同存异，增进理解，寻找彼此战略互惠点，追求和平与稳定，逐步走向联合。这才是历史进步的大趋势。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中日关系，就是要向前看，而不是算旧账，算旧账并不利于建立良好和平的国际关系。

　　南都周刊：但对于二战的罪行，日本为什么不像德国，能给人真诚道歉的印象呢？

　　何方：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说，一个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就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日本为什么不像德国呢？因为德国的纳粹已经彻底打掉了，他从二战的统治地位到今天的毫无地位，也就是说德国的统治阶级发生根本性变化，而日本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他们崇拜的，效忠的都是天皇，这一点从没变过。所以，自己做错事。自己再去承认都是很难的事情。

　　现在，无论是国际力量的对比，还是日本本身的发展已发生变化。早期的日本，企图用扩张领土的方式来解决人口膨胀与资源欠缺的矛盾，结果导致大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东京等地差不多都被炸平了，还挨了原子弹。战后，日本通过技术和贸易立国的方式，解决人口和资源的矛盾，取得很大的成功。这一对照，使日本在战后总结了教训，走上了和平发展的道路。

　　只宣扬复仇情绪，会产生新的恶

　　南都周刊：我们每年都会谈起南京大屠杀这个沉重的话题，不过多是从政治和民族主义的立场。我们是否应也从全人类的角度去正视这件事情？

　　张闳：在战争中发生屠杀，并不是某一个民族的问题，。战争这种极端的形式，本来就是灭绝人性的。在这个过程中，人性的恶会毫无限制地凸现，需要理性来约束。所以，联合国会制定一系列国际公约，比如不得虐杀战俘，不得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等等。这些规则都是用来制约人性里的恶。

　　这种灭绝人性的屠杀，不仅施害方要深刻反思，受害方也要深刻反思，不能单纯停留在道德谴责和复仇情绪上，这并不能帮我们从根本上获得认识，并提供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人性的问题，是人类社会本身的问题，不可避免。大屠杀在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家都发生过，像苏丹，非洲索马里等。现代人在和平的年代，更要反思，如果只是对责任者进行声讨，宣扬民族和复仇情绪，反而容易把事情推向极端，会产生新的恶，新的暴力。

　　中国古代智慧有一些思想观点，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有以牙还牙，但这个是在你的国家和民族存亡受到威胁的时候。也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不希望别人粗暴地对你，你也不要这么对待别人。

　　一个民族的理性和宽容，往往建立在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和自信，尊重他人，尊重生命上。对自身更自信，才能对人性有更深厚的理解。

　　日本的《古事记》，将本民族塑造成一个神的民族，其他民族都是卑劣的，这种种族自大根源于虚弱，来自资源匮乏的焦虑，使他们夸张地煽动自大情绪。他们对于生命难以建立尊重，尤其是对其他民族的生命。

　　南都周刊：从人性来说，我们应该反思些什么？

　　张闳：人是不完美的物种，人性里有野性的凶残的一面，遇到适时的机会，就会极大地显现。唯一的方式，就是接受文明的浸染，并建立良好的制度加以规范，使他向良好的状态发展。

　　在南京大屠杀这个历史事件里，日军的屠杀代表人性的恶，拉贝的拯救代表人性的善，在同一个事情上，人性的恶和人性的善，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还有战争的受害者，他们心理的阴影，他们的伤痛，在现实中基本是忽略的，因为政治和外交的原因，人性的悲悯往往被忽视了。

　　双方应本着和解的态度，绝不是赔点钱就够了，要足够真诚，并深刻反思。

　　仇恨是可以理解的，它也是人性里的一部分，但是种族和阶级都是能超越仇恨的，当然不会简单说到做到。

　　像二战，人性的残忍大爆发，之后各个民族都在反省。就事论事，缩小范围，否则怨怨相报何时了。不可能为所欲为。复仇，容易滋生新的暴力倾向。

　　任何种族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权利生存，每个种族也都想利益最大化，但不能因此威胁他人的生存。

　　二战的两个民族，有很大的不同。德国人的反思就很彻底，在欧洲，也没人仇视德国人。这和日本岛国的狭隘民族性也有关。所以，中国对日本究竟有多少了解呢，并不多，有盲目的情绪而无知性的认识。而日本是很了解中国人的，比如上海地图，日本学者，把上海的每个房子的来龙去脉都研究得清清楚楚，比中国学者严谨多了。所以这是个做事非常精细，严格认真的民族。

　　像战后的德国和日本，他们依然得到了很好的生存机会，发展得很好，就说明国际世界很宽容，给了他们公平的发展机会，也可以说是国际关系的相互钳制，但最终没有选择报复，而是理性宽容地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