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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江:耿介之魅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2月21日17:25 南方人物周刊
展江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 实习记者 严晓霖 张莹莹 下过冬天的第一场雪,北京的气温已降到了零下五度。晚上十点,西三环的车流已渐疏朗,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校园有些冷清,夜归的学生低着头行色匆匆,办公楼下的保安裹着军大衣一边呵气一边搓手。 展江的办公室。灯火初上。 “要喝什么自己拿。”屋子的主人斜背着包进门,从柜子高处翻出纸杯和咖啡。这位已届“知天命”之年的新闻与传播系主任,在外地开了几天会,早晨返京,上完了一天的课,刚刚回到散落着书籍和文案的办公桌前,旋开随身的大茶壶呷了两口。他想着就在办公室过夜算了。 “外界对我们这个专业有十二个字的评价:‘怯懦保守,浅薄无知,自鸣得意’,我是牢记这十二个字的。不那么保守,但也谈不上激进;不那么浅薄,当然离渊博还很远;不那么自鸣得意,跟他们多少有点相反而已。在这个保守的专业里,我是说话比较放肆的,所以就只能呆在小地方。”展江耸耸肩。 “你怎么不写你自己的” “除了偶尔看看英超,没有什么消遣,经常在办公室过夜,一有时间就校译稿,领导来了也不回头。”谈起自己的生活,展江自嘲“枯燥无聊”。 翻看展江的履历,钳工学徒、海军一兵、图书馆管理员、地方日报文艺副刊编辑、大龄研究生、新闻学者、系主任、翻译者、公共事务热心人、媒体走向评论人、舆论监督研讨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身份如同电影镜头一样轮转。 再定神细看,当兵的时候学英语,在图书馆工作期间准备自考,做日报采编期间准备考研……展江的路径与许多同龄人相比,算不得艰辛,谈不上不幸,却十足迂回,似乎一直都在“不务正业”,又“不务正业”得踏实非常,毅力惊人。 即便现在,在许多同行眼里,展江依然是“不务正业”的。他的名誉,更多来自他独立和主持翻译的众多西方新闻典籍和教材,如《美国新闻史》、《新闻与正义——普利策新闻奖获奖作品集》、《新闻与揭丑——美国黑幕揭发报道经典作品集》等等,而不是原创的学术著作。 这种“不务正业”非但不讨巧,而且实在吃力不讨好:翻译的著作不能作为评选职称的成果,不能赢得学术地位,即便单从经济上考量也只能领稿费不能抽版税。展江清晰地记得,当他拿着自己的第一部译著去拜访前辈老教授时,对方好言相劝:“你怎么不写你自己的,翻译来翻译去终归是人家的东西……” 展江的态度却也鲜明:“虚心接受,坚决不从”,因为:“新闻是一个从西方传递到中国的学科和事业,我们却对西方的新闻业尤其是美国的新闻业还不甚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翻译介绍国外的新闻著作,自然有它的价值和意义。” “你要是做过翻译就会知道,简直是要连命都搭进去。”展江转身对着电脑,作弓着身子翻原著资料左右开工状。此言不虚,社科院美国所的老所长,著名的翻译家董乐山,便由于太过劳心劳力而辞世。但这在展江看来,非但不是前车之鉴,反而是大力推崇的楷模。 更何况,他有腰伤,因为三级伤残光荣退伍。有个比较极致的例子,展江组织翻译的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的教材《新闻报道与写作》,翻译工作耗时两年多,联系好的出版社责任编辑换了五任,期间,原著从第八版改编为第九版,翻译小组愣是不依不饶地与之相对应,更改了二十多万字。如果从效率和效益的角度考量,这事非但不经济,简直有点“傻”,连展江的海外学者朋友也纷纷劝阻他,翻译这本书“不适合中国当下的国情”。 “我不是一个谦谦君子,我只是一介武夫、江北土著。行为鲁莽,不懂为人处世之道。”展江这样概括自己的性格。然而作为学者的展江,从博士毕业到升教授并担当系主任职位,只用了五年。“纯属偶然”,展江笑着自我总结:“我基本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因为容易被人利用,引起无谓争论,他放弃了从部队便开始积累的新闻与战争关系的研究。“我是一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展江说,“做事情,有时候要少想作用不作用,有没有作用不是短时间内能看出来的。觉得对的就去做,只要做就一定是有效果的,只是你不一定看得到。” 部队九年 出身于扬州的一个中层干部家庭,1976年,19岁的展江在一家工厂做钳工学徒。这时,哥哥已经下乡,妹妹希望能留在城市,摆在展江面前最好的出路便是:当兵。 遂加入东海舰队舟山基地的一支海军,驻扎在茫茫东海中的一个小岛,远离人群,连听收音机也不被允许,这样的生活被告知要持续十五年,而命运在第二年就与他开了一个玩笑:恢复高考。 背石头、造房子、巡逻、站岗、当会计、看管保险柜……相比身体的辛劳、生活的单调,青春的反复虚掷、才华的无处归依,比无边的海更加幽暗,更加令人绝望。就读部队院校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79年,最晚80年便能入学,但展江放弃了,他要的是系统完整的大学教育,不愿将就,不惜搭上时间的筹码,生生把九年的军旅生涯,写成了一段退伍申请史。 入伍前,展江得到过一本薄冰的《英语语法手册》,花两三个月手抄了一份,带进了连队。但最初的两届高考都没把英语纳入考核范围,与此同时,展江多次提出复员,他不想在部队呆到超过当时参加地方高考的年龄上限——25岁,但都被否决了。 所在部队的团政委看重展江的英语,请他为自己的儿子补习功课,这一补习,“糊里糊涂”补出个新闻干事的职位。新闻干事可以接触到新华社的影印资料,展江于是订阅了外刊资料的军事部分,并挑选其中篇章翻译成中文,投稿给《解放军报》。据说,当时军报之外的投稿作者只有两人,一个供职于某司令部,另一个就是展江。一年十多篇稿子,帮东海舰队摘掉了“新闻光头”的帽子,按照当时在军报上发表一篇文章立一次三等功的规定,展江军功卓著,但这一切对于他实现复员愿望越发无益。 1984年,展江背石头受伤的腰椎旧疾复发,住了大半年院仍不能痊愈。此时部队恰有一批复员名额,于是以“不愿因为伤病给部队造成负担”为由再次要求复员。这次竟然成功了! 九年从戎,结局令人哑然失笑。离开部队,回到家乡,28岁的展江拿回的是一张三等伤残军人证明。超过了高考年龄,近三十却不能而立,求学之路漫漫,看不到尽头。 摘掉新闻领域法制盲区的帽子 在《扬州日报》做了三年副刊编辑和三年广告业务后,1990年,已经成家、出入有车接送的展江决定考研。 正是“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读硕士是误入歧途,读博士是无药可救。”可展江就是一心一意往“歧途”里钻,先考上人民大学新闻学硕士,再读博士。住三人间的宿舍,最小的同学比他小十二岁。吃食堂,骑脚踏车上课,从前的同事来北京看望他后,撇撇嘴直说:“让我来都不来。” 博士毕业,展江放弃了留人大执教,落户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他的抉择有些无奈却不含糊:“我的夫人和孩子都要来北京,当时人大只给一间筒子楼,没法生活,这里起码给我一套二十几平米的房子。” 十几年笔耕,让展江赢得了越来越多渴望了解西方新闻专业主义、坚守新闻伦理精神的记者特别是调查记者的赞誉。展江自己形容为这是“书呆子气”使然: “我之所以对新闻学和新闻事业如此看重,是因为对当下中国这个转型社会里效率提升、公平缺失的现状仍有所寄望,希望通过它的发展来帮助公民社会成长,同时抑制政治权力和市场权力的滥用。做学问的人的书呆子气,就是在这里。” 谈及当下媒体,展江表示“不乐观”,并认为传统的人治和“官家的市场经济”正胁迫传媒趋向“双重封建化”,“ 值得警惕”。 对认为值得警惕的东西,展江的方式是:批评。“批评在当下中国是最有效的表达方式,我是能批评的一定批评。你挑战一个事情,如果能在社会上引起共鸣,对决策层也必然有所触动。体现到制度层面需要时间,也许一年两年,也许更长,但总是看得到希望。” 展江举了个律师朋友为了诸如“列车餐车不能开发票”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频频起诉铁道部又屡屡败诉的例子,“法院判决你败诉,但补充一句,列车餐车以后必须开具发票,你说这实际上是败诉吗?” 从2001年开始,展江每年都组织海内外学者,协同新闻界人士,举办新闻监督研讨会,讨论中国新闻业面临的困境和自身问题,并探讨解决之道。这个解决之道,在他认为是:法制。 “中国不应该没有新闻法,有些人认为中国新闻立法时机不成熟,我认为恰恰相反。长期积累矛盾而不揭发,才是更可怕的。系统的制度建设需要时间,而媒体监督的一个突出优势就是能降低社会成本,让我们能在维持经济高增长的同时,正视问题,同时也解决一些问题。” 他马上要出版一本书,是他对二十个国家新闻监督的研究成果,他在转型国家中找到许多新闻监督推动社会转型的先例,“比如巴西和阿根廷,新闻的公信力甚至能超过法院”。 谈到未了的心愿,展江脱口而出:“下一个五年立法计划即将制定,我一定要把新闻法的立法建议提出来。摘掉新闻领域法制盲区的帽子需要时间,但起码我们应该付出努力,有努力才有希望。” 他使新闻成为名符其实的专业,为打造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作出贡献。——徐友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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