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虎”：网上武松文字战

　　由“打虎网民”层层推进的“华南虎事件”是一次极具中国特色的技术民主实践。这一监督实践以证伪“周正龙野生华南虎照”为内容，指向的却是隐藏在照片背后的政府诚信、官员德行、专家操守以及媒体责任

　　12月19日，国家林业局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要求陕西省林业厅委托国家专业鉴定机构重新鉴定华南虎照。这让打虎网友重又振奋起来，QQ群“打你个假老虎”上人头攒动，聊天的更新频率，像运转中的点钞机般让人目不暇接。“我们组团上西安替国家林业局捎信去！”一名网友的提议，在群中招来一大串笑脸和鬼脸。

　　带头大哥啸聚“打虎派”

　　QQ群里没有“大哥”的身影。傅德志已不当“大哥”好多天。

　　他曾是打虎阵营“一哥”，中科院植物所首席研究员。如今，他不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还把打虎网友封为“女神”的中央电视台记者柴静拒之门外。12月初，傅德志在博客上向并肩作战两月有余的盟友作别：“年画已把周老虎证死，我也该回归正常生活了。”

　　他的正常生活是被一个叫周正龙的陕西镇坪农民扰乱的。

　　10月12日，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周正龙“用命换来”的虎照两张，宣告消失了21年的野生华南虎重返人类视野。会上，“拍虎英雄”周正龙接过两万元奖金，举起获奖证书与照片，笑眯眯的，让众记者拍个够。

　　即日，这些照片在网上传播不到5小时，疑云隐然成型。晚10时，“色影无忌”的网友分别从光线、透视关系、颜色等角度对照片进行了分析，认为此虎为纸虎。

　　质疑迅速蔓延，人声喧嚣却群龙无首。直到10月20日，傅德志高调出场，从植物学角度判断照片为假，劝周正龙自首，遂将网络打虎推向第一波高潮。当晚，这位心直口快的东北人在电话中大声告诉记者，我的研究生劝我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么低劣的造假，根本没必要争。我说，正是这么低劣的造假，还敢出来招摇撞骗，还让不少人上当，我看不过！

　　率先实名打虎的傅德志，以张扬尖刻的风格，迅速成为打虎派的灵魂人物，也招致不少网友的猛烈抨击。

　　当时周正龙说他敢以脑袋担保照片是真的，傅德志就反唇相讥，照片如果是真的，就割下自己的脑袋。有网友指责傅德志，以脑袋下注，有损科学家形象；还有人嫌其言行粗鄙，封他为“首席骂街员”。傅德志不以为意，“如果中国已无科学可言，科学家的脑袋留着还做什么用？！”“我是科学家，也是大俗人，遇到好人，比好人还好；遇到坏蛋，比他更坏！”

　　和周正龙赌完头，傅德志又与“挺虎派”领军人物、陕西省林业厅新闻发言人关克叫上了板，并再以“脑袋保证”，呼吁进行国家鉴定。

　　本报记者在镇坪采访时，傅德志的名气不亚于周老汉。有的村民还背得出他为周正龙设计的三条出路：上策，投案自首；中策，短时间内找到一只真虎；下策，等警车开到家门前。“我看哪，周正龙最好是去找只真老虎，镇坪真有虎哩！”这位村民说。

　　陕西官方一直坚信镇坪有虎。陕西省林业厅与镇坪县林业局从未正面回应网友的质疑与证据，只反复强调，“虎照真假都不能否认镇坪有华南虎，当务之急是保护华南虎，而不是鉴定虎照。”

　　绕口令式的措辞将许多网友绕晕。网友Sky发帖问，按他们的逻辑，质疑虎照，就是反对保护华南虎了？

　　科技精英技术“打虎”

　　政府的“绕口令”与沉默，刺激了网友的神经。这股曾施力于虐猫案、女大学生卖身救母、铜须门事件的巨大能量，再次举起寻求“正义”与“真相”的大旗。

　　最早从专业角度质疑周正龙虎照的“色影无忌”BBS，看到讨论虎照的帖子实在太多，就在10月30日又开辟了华南虎临时论坛，各领域专业人士纷纷粉墨登场。以这个论坛为代表的互联网力量，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迅速吸收来自各领域的高科技“水分”。

　　网友“桑丘”，上海交大机械制造自动化博士毕业，目前经营着一家照相自动化公司，此前从未参加过网民运动，这次因“实在忍受不了智商受到这样的侮辱”，愤然加入“打虎”行列。“桑丘”的日常工作是利用计算机视觉原理，调准位置有偏差的图像，提高目标精度。他以此验证虎照，确认其为平面虎后，将论证步骤和计算方法公布在“色影无忌”上。即刻，支持者众。

　　北京网友“黑猩猩”，数学系硕士，IT工程师，从线性代数角度，证明“老虎”为平面虎。深圳网友“老编”，从事彩色摄影及彩色暗房工作数十年，用Photoshop软件实验证明，泛蓝光的“老虎”，是用含荧光涂料增白剂的纸张打印的。

　　同时，“义妹”网站、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论坛、百度华南虎吧、天涯及凯迪，均对纸老虎发起猛烈火力。“色影无忌”网站负责人老西介绍，截至11月12日，华南虎临时论坛主题帖多达1157个，跟帖25000多条。其盛况，不亚于6000点时牛气冲天的股市。

　　打虎之余，“桑丘”不忘关注周正龙和陕西方面的回应，却每每让他失望——面对一拨接一拨的记者，周老汉始终咬定，如果虎照有假，陕西的专家为啥说是真的？逼急了，他便一甩手，再不信，你去找陕西省林业厅！而陕西方面的回应始终是，虎照真假不能否认镇坪有华南虎，当务之急是保护华南虎，而不是鉴定虎照。“简直是鸡同鸭讲！”“桑丘”愤愤然，“这边厢，我们不断拿出新证据；那边厢，却始终把网友当透明的！”

　　傅德志对政府的态度也很失望，他转而向周正龙发出握手言和的邀请——承认吧！只要承认了，我热烈欢迎你来北京，保你吃好住好玩好！

　　官方的消极反应，使网友的证据攻略，几乎完全影响了媒体的报道方向与进度。《南方都市报》记者谭人玮被多家媒体与网站列入“打虎英雄榜”，他称，传统媒体不过是在一线调查、核实与补充网友发布的证据。“如果虎照出现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真相也许会被蒙蔽。”

　　有评论进一步认为，正是对政府公信力的质疑与监督，凸显了“打虎网民”的公共意义，放大了他们的道德光芒。

　　随着媒体与网友的深入挖掘，陕西省林业厅此前所称，“花了几天几夜鉴定”的过程，较之专业性强的网友，显得过分业余——三名鉴定专家，无一人研究大型猫科动物，而所谓“鉴定”，还是在新闻发布会上临场发挥的。

　　陕西省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时说的话，被“打虎网友”广泛流传于网络：三位兽类专家确实不是专门研究华南虎的，但华南虎不也是兽吗？

　　“人肉引擎”搜出铁证

　　此时，傅德志、桑丘这样的专家型打虎网民也不知如何是好，“打虎派”与“挺虎派”继续各执一词，辩战陷入僵局。

　　但11月16日，形势忽然逆转。

　　这天上午8时，打虎网友“小鱼啵啵啵”从QQ上接收到了最重磅的造假证据，“那时，我握鼠标的手都在发抖”。

　　这件证据是一张老虎年画照片，和“周老虎”一模一样，它早在两年前就挂在四川攀枝花一名网友家的客厅墙上。这名网友偶尔发现自家年画和网上的“周老虎”极相似，就翻拍照片后发给了“小鱼啵啵啵”。网友们戏称为“人肉引擎”，此后“人肉引擎”们搜到了更多年画，还找到了年画生产商，确证年画早于“周老虎”4年，这意味着，周老虎系年画虎的翻版。

　　打虎阵营顿时炸开了锅。傅德志第一时间收到了喜讯，即刻在博客上连贴四五篇内容相同的“重大喜讯”。电话里，他呵呵地安慰失声痛哭的网友：“今夜，我们该笑，喝酒！”

　　老虎年画被许多网友视为打虎“终结篇”。随后，华夏鉴定物证中心、中国摄影家协会等六方国家级权威机构陆续介入，一致鉴定为假，《人民日报》连发两条评论，叩问虎照“让谁蒙羞”。

　　挺虎阵营也开始倒戈诚服。随着“带头大哥”傅德志的抽身，打虎阵营也渐渐散开。“桑丘”也退出了打虎阵营。电话中，这位照相仪器公司老板告诉记者，自己的义务已经完成，网络的能量也发挥到了极限，接下来的收场，“不再属于技术问题”。

　　而一些铁杆打虎网友仍不罢休。从两个多月前开打老虎至今，“小鱼啵啵啵”天天守着电脑直到凌晨三四点。网下，他是一名事业单位公务员，本分、规矩；网上，他是一名执著的“战士”，曾参与“学生打老师”、“彭水诗案”网民运动。他在网上找到了现实中所没有的“伸张正义”的成就感。

　　QQ群“打你个假老虎”上，像这样患上“打虎强迫症”的网友随处可见——每天一上班就先打开QQ，登录论坛，查看各种打虎信息，平均5分钟刷新一次。

　　可当真相似乎触手可及时，一路披荆斩棘的步伐，陡又止步不前。

　　12月3日，陕西省林业厅再次发出公告，认为虎照就是真的。

　　12月4日，国家林业局新闻发言人曹清尧就虎照答记者问：照片真假不反映华南虎生存状况……

　　“小鱼啵啵啵”对此很失望：“打了半天，才发现真相不是打出来的，而是赐予的。”

　　12月5日，南方周末年度人物网上投票启动，“打虎网友”名列十大候选人之中。如今，除了投票，打虎网友们又多了一个盼头——等待陕西省林业厅对国家林业局要求重新鉴定虎照的反应。他们等待着打虎第四季，有人甚至已取好“片名”，名字就叫——峰回路转。来源: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发自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