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色,戒》是撕破脸了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12月27日12:14 南方周末
李安:《色,戒》是撕破脸了
李安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王寅 发自北京

  《色,戒》让李安在三年内第二次夺得威尼斯金狮奖。李安也以这部电影拓展了世界华人电影的新疆域。毫无疑问,《色,戒》已成为今年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

  12月25日圣诞节中午,李安从欧洲飞到北京,下午就去了北京电影学院,与两千多名学生和听众座谈,学生们的热烈反应,使得讲座延长了不少时间。“他们非常可爱。”李安笑着说。

  晚上10点,李安赶回下榻的酒店,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采访之前,先有摄影,李安非常配合地听从摄影师的调遣,站在聚光灯下,摆好姿势,举手投足十分老练。

  李安很快就回到座位上。身穿灰色休闲西装的李安依然羞涩腼腆,依然是眼神柔和。尽管面容苍白,嗓音略显沙哑,但精神气很足,看不出长途旅行的痕迹。只是在喝了一小口热茶之后,李安的举止透露出一丝疲倦的信息,他小声说:茶再浓一点。

  南方周末:《十年一觉电影梦》我看了好几遍,但是,越到后来,李安导演的形象反而越来越不清晰了。比如你说:拍电影的压力很大,经常把自己放在一个临界点上。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很困难的状况?

  李安:我觉得不是一定要到一个临界点才会有最好的东西产生,它是无意识。不到那个地方,没有经历,就不过瘾。不到那个地方,就没有必要拍一部电影。我现在觉得拍电影就是追求刺激,我没有办法很优雅地做艺术。艺术也好,娱乐也好,人家要看,就是看非常的东西。我没有那种精辟的见解,那种特别的天分,我一定要身体到某种状况以后,才能进入到我觉得值得看的地方……

  南方周末:不仅仅是心智,生理状况也要到一个点?

  李安:精神。那个时候,精神超越肉体,肉体没有感觉的,肉体是拍完以后,那个东西才会来找你,肾上腺素一直会分泌,就会很high,身体就会很轻了,很刺激吧。

  南方周末:你只是对自己生气,不会对别人?

  李安:都有。我是这样热情,如果那个人不是这样热情,我达不到那个地方,我就会觉得有气,因为我觉得对其他人是不公平。

  南方周末:你在传记中写到好几次拍片的时候,都快拍不下去,几乎绝望,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李安:不晓得。我希望有一天真的不行了。可是熬过去,你又觉得到了行了。到目前都还熬得过去。《色,戒》拍到一半,我觉得:啊!熬不过去了,钱扔在水里就扔在水里吧。

  电影比人大。我承受不了那么大的东西。拍电影有时候有不能承受之重。我大概从《冰风暴》开始,最明显就是《卧虎藏龙》以后,开始有这个感觉。

  南方周末:我昨晚看了《冰风暴》,我发现在你的很多电影里面,都有一个态度,就是非常克制,包括《色,戒》;但是你往往也有非常激烈、很猛的一面。这些对立的东西怎么会融合在一部电影里面?

  李安:我开始时不会去想克制,只会尽量去推。我们中国人处理冲突也好,台词也好,辩证也好,没有西方人精彩。可是,我们有另外的冷静处理空间。你要试验一些东西,做不通的时候,要用智慧和理智。我是天平座的,会很自然地去平衡一些东西——冲突和美感,冲突和柔和。但有时候我觉得不够刺激,没有突破,所谓不make sense(说得通,合理)的时候,你要有充满智慧的观照,这才是艺术。你要有手段,要有看法,要有精辟的见解,要好看。艺是一种术,是一种人为操作。那个时候,我比较有艺术感。所以拍到某个程度,你一定要弄出个所以然。不光是对观众,对自己也有交待。不然就是走毁灭,把病态传染给别人。

  南方周末:你刚才讲的都是这本书里所没有的东西……

  李安:对。在这本书结尾,我意识上才开始进入那个阶段。以前还觉得艺术是平衡的,是文以载道的。做到《理性与感性》,我开始不耐烦了。到做《冰风暴》的时候,我已经往那个方向走,还是有救赎吧。

  南方周末:你的书里出现比较多的一个词是“中年危机”,拍电影是不是对中年危机的一个缓解和调整?

  李安:《卧虎藏龙》拍到一半时,开始有这种感觉。这是我的一个觉醒。每个人中年危机产生的方式和时间都不一样。《卧虎藏龙》刚拍到一半后,我看世界的心态开始有些改变,比较逼自己,好像对生命有一种以前没有的感受。从《冰风暴》开始,我一直往前冲。我就是要做成艺术的东西,想要实验这个,想要实验那个。我本身对年纪、岁月的经验是从《卧虎藏龙》开始的。但过两部片子也就过了。现在已不是中年危机,怎么做才是重要的。

  南方周末:中国的艺术家、作家、电影导演到了中年以后,都会有创作力衰退的现象。为什么在你身上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李安:将来也会吧。我想跟我的晚熟有关系。我个人很晚熟,三十五六岁才开张。而且我很服从,青少年期的叛逆期我都没有。我过了差不多五十岁才拍比较浪漫的东西。人家早熟的十几二十岁就已经开始了,比较英明的导演二十六七岁都已经很精彩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南方周末: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比如,你的性格,比如,你特别善于学习。

  李安:我想晚熟和好奇心有关系。每个人的曲线不一样,三十五六岁之前我很多时间浪费了。我现在矛盾的是,我的曲线在比较后面,真学到东西的时候,体力在衰退,记忆在衰退,开始有一种厌倦的感觉。

  王家卫拍《阿飞正传》才三十二岁,他可能是当头炮,后面还是有精彩的东西。奥逊·威尔斯二十六岁拍《公民凯恩》,不得了。他后面还有很多精彩的东西,只是世人没有认识到那么成功。

  南方周末:我上个月在香港浸会大学听了三天侯孝贤的导演大师班,并作了采访。想不想听一听他对你电影的评价?

  李安:好吧。

  南方周末:侯孝贤说:“李安拍的都是好小说,事件很多。如果哪一天会滑一跤,就是在小说上。”你同意这样的分析吗?

  李安:这篇可以改,其他的我不会动。这篇很不像张爱玲的小说,而且很短。很多张迷也不喜欢,这是比较奇怪的一篇东西。我只是对这篇有兴趣。严格来讲,我不是因为张爱玲去改编。我以前也和他探讨过,张爱玲的小说做电影的人不要去碰它。但就是这一篇我很想动。我前面三部电影都是自己写,《绿巨人》也不能算改编,也是重新开始自己编故事。我不是伯格曼、伍迪·艾伦自己写剧本那一型的,没有那个文采。小说对我来讲确实很合适。摔,我也摔过;摔了再拍,拍了没有人看,就不拍了,没什么了不起啊。

  南方周末:《色,戒》在西雅图首映那天正好是张爱玲的生日,我的一位美国朋友也在现场,她是一位汉学家。放完电影之后有问答的互动环节,你用英语讲到《色,戒》反父权主义的颠覆性,尤其是你说到影片中王佳芝说“走,走吧”的时候,特别提到“五千年长久的父权制度一刹那就崩溃了”。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李安:我是有那个感觉,所以我才会想拍。

  南方周末:你的解释很出人意料。为什么会在那个环节上面加上这么沉重的负担?

  李安:我们的社会是夫权结构。张爱玲是很女人,很琐碎的。麻将桌上讲的东西,和我们看到的主旋律片子是很不一样的。这是她女人的观点。当女人不合作的时候,就像一个音符一掉,整个结构瓦解了,真有摧枯拉朽之势。这是女人性心理学里面最幽微的地方。同时崩颓掉的是最强大的集体意识,是社会的集体历史记忆,这就是张爱玲的力量。张爱玲也没有被人家当作文豪,像傅雷、鲁迅对她的评价:这种小女人写的东西,不是承载那么大的东西。但是当女人不合作的时候,一切就瓦解了。她用女性性心理学去碰对日抗战这么大的题材,她真有胆识。当然她也很害怕,在小说里面可以感觉到很重的恐惧感,传染到我身上。我真不想拍那部电影,只是抗击不了。《色,戒》是撕破脸了。用张爱玲的方式来做,很有意思。她借用一个不同的身份来讲她自己的事,所以我也借用一个女演员来讲另一件更真实的事。人只有假装,才能去触摸真实的东西,而这个主题是我不得不去探索的。

  南方周末:你的每一部电影都会和之前的电影有很大的反差,下一部电影会是什么题材?

  李安:不晓得,我想拍一个轻松的。

  南方周末:你在拍《冰风暴》的时候,说过“除非我的肠胃有感觉,否则我不会去拍这部电影”,只有在生理上有反应的时候才会去拍。

  李安:整个身体基本上要做他的奴隶做两年(笑),不是做他的主人,是做他的奴隶。这两年张爱玲做我的主人,不管乐意不乐意,我都被她奴役了两年。

  南方周末:现在已经解放了。

  李安:现在慢慢解放(大笑)。只是有时候蛮恨她:写这个东西干什么?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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