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下)

　　那时花开

　　-文 茜

　　爷爷的思绪跨越万水千山

　　1938年5月14日，“城破了”“城破了”的喊声在合肥炸雷般响起。危难之际，我太奶奶尽显女中豪杰气概，她镇定地安排了一家大小的去向：“宗淮，你带着宜静，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实在不行，去找大叔，跟着他打日本！我把孩子送回乡下我娘家！”就这样，我爷爷文宗淮带着我奶奶杨宜静夹在汹涌的人流中，离开了家乡。

　　逃难途中，我爷爷、我奶奶碰到了好友，又遇到了四妹宜泉，一行人舟车辗转来到战时陪都重庆。我奶奶、宜泉进了宋氏三姐妹办的难童保育院做教师。我爷爷参加了留英考试，试毕，他即告诉我奶奶不理想，因为小数点误点了两位，将一个十分重要的数据扩大了100倍，我奶奶以一个文科生的思维安慰他：“那怕什么，不就最后扣一点步骤分吗？”我爷爷笑道：“不是那么回事，在经济学看来，那是100倍的谬误。”结果，我爷爷以2分之差惜败。

　　几十年后我考重点中学时，监考老师是我父母的熟人，看到我把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正确地做到倒数第二步，放下悬在半空的心走了，结果最后一步，我将100减98等于20。答案公布后，奶奶久久盯着我，潸然泪下。我吓坏了，告诉奶奶只扣2分。半晌，我奶奶说：“要是当年你爷爷也只扣2分该多好。”

　　不久，我爷爷又参加了中央研究院的考试，这一次他胜券在握。在等候发榜的日子里，我爷爷、我奶奶在朝天门码头接到了卫兵护送而来的大姐宜合和孩子们。大姐夫——一个救死扶伤的少将医官已经横刀跃马开赴前线，大姐要迎着战火靠近丈夫。但当时她已经有分别只相差一岁的五个幼小孩子。为了减轻大姐的负担，我爷爷、我奶奶留下了老大宝雯——一个酷似《城南旧事》里的英子的漂亮、懂事的小姑娘。

　　有了宝雯，生活一下子就多了很多内容。我奶奶工作的时候，我爷爷就会带着宝雯在陪都四处转，告诉她轰炸时往什么地方躲，然后如何尽快回家。有一阵子，我爷爷还为出版社和军方翻译英文和日文资料，宝雯的外语启蒙就是在那时开始的。宝雯非常懂事，她知道自己不是我爷爷、我奶奶的孩子，尽量讨姨父、姨母的欢喜。一天我爷爷把她抱在膝上教英语，教到父亲一词，告诉她昵称“爹地”时，5岁的她趴在我爷爷的耳边轻轻地、甜甜地说：“You are my dad(你是我的父亲)！”一刹那，我爷爷的思绪跨越万水千山，回到了父母和幼子身边，思乡之情揪得他痛彻心肺。

　　彼时彼刻，我爷爷和无数同胞一起尽受思乡之苦、骨肉离散之痛。他想到投笔从戎，一如他已经跟随卫立煌将军驰骋疆场的叔父。他跟我奶奶的表哥——一个后来牺牲在晋察冀边区的共产党人诉说了愿望。考虑到我爷爷的气质、性格和背景更适宜留在后方，也为了日后的建设考虑，表哥建议他暂时把注意力放在学术研究上。后来，我奶奶因为挂念留在家乡的寡母，也没有采纳同学一起奔赴延安的建议。

　　我爷爷还在那段日子里学会了买菜、烧饭。他第一次买菜时被人骗了，花了几乎十倍的价钱买了一堆快要坏掉的萝卜。习惯数着子儿过日子的我奶奶十分心疼，我爷爷就罚自己少吃饭，我奶奶怎么劝，他都决定一个月不吃早餐，这让我奶奶非常后悔自己对我爷爷的抱怨。倔强的她难得地跟我爷爷道歉，希望他能吃早餐，可是我爷爷不急不恼，就是不吃，说是要把损失的钱省回来。我奶奶一筹莫展之时，小宝雯不经意的一个举动解决了难题。宝雯告诉我爷爷，她要和大大(父亲)一起不吃早餐，快一点把钱省回来。我爷爷一下给将住了。以后，他们之间遇到不好解决的矛盾时，我奶奶都搬出小宝雯做法宝，屡试不爽。

　　她要日后能轻松地找到他

　　战争年月，出门在外，毕竟比不了在家的温馨舒适，尤其躲空袭的惶然和对局势的茫然，侵害了许多人的身心健康。锦衣玉食惯了的我爷爷感染了可怕的肺结核。当年那是绝症，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虽然我爷爷天性乐观，我奶奶全力争取，疾病还是兜兜转转地扼向我爷爷的咽喉。

　　1938年12月11日，我爸爸荷生周岁生日的下午，我爷爷忽然精神好转。他戴上口罩，握住我奶奶的手，深情地拥抱了她。然后他下床，试图再次抱起妻子旋转，但是已经做不到了。他笑着说：“我抱不动你了，将来让儿子抱你吧！”接着他搂过宝雯，“乖女，大大不能守护你长大了，好好听三姨的话，我的宝雯一定会有出息的！”

　　后来，我爷爷让我奶奶和宝雯出去，因为他预感到这是回光返照，此时，是传染性最强的时候。隔着窗户，他叮嘱我奶奶一定要等到他走以后2个小时再进来，因为，他要我奶奶活着。我奶奶不干，我爷爷就置剧烈的咳嗽不顾，拒绝任何帮助。泪雨如注，我奶奶在模糊中失去了意识，又被好友唤醒，看到我爷爷始终在笑。结婚三年，我爷爷一直是笑着的，不管我奶奶生气还是调皮。今天，面对死亡，他依然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我奶奶。

　　我爷爷没有了动静，我奶奶突然没有了眼泪。她没有听我爷爷的话，把友人和宝雯关在门外，快步入室搂我爷爷入怀。传统的她第一次当众吻了我爷爷，深深地，深深地。以前她总是拒绝我爷爷在人前的爱抚，这一次，她要把一生的亏欠都补上。50年后的一天，我问我奶奶：“您当时有没有想到那是很危险的？”73岁的奶奶忽然眼眸如星，那一刻一定是我爷爷踏青山绿水而来。我奶奶温柔地说：“他不会让我遭遇危险。”也许是真的，解放后的一次体检中，X光显示我奶奶的肺部有钙化点，医生告诉她：“你曾经感染过肺结核，但自愈了。”

　　一抔黄土，天人永隔。我奶奶把我爷爷葬在安徽义地狮子山顶——回不了故乡，就在乡情、乡音中结伴去天堂吧。

　　27岁的我奶奶，虽然添了哀伤，依然风姿绰约，优雅迷人。我爷爷的好友，一位成就斐然的大学中文教授，十年如一日叩击我奶奶的心扉，写了整整三大本情诗，我奶奶回报的除了友情，就是歉意。中央银行的金库主任，一个很多人眼中的钻石王老五，一次次请朋友牵线，我奶奶心如止水。朋友的好意，亲人的引荐，我奶奶全都表示谢意，但是她的爱已然随我爷爷远走，再也不能分配。对于我奶奶，人生千峰走过，只任我爷爷独秀。

　　1945年8月15日，随着喜庆的人群狂欢后，我奶奶带着窈窕淑女宝雯来到我爷爷的墓前，语未出，泪千行：“宗淮，你看到了吗？胜利了！宗淮，你看到了吗？宝雯长大了！宗淮，荷生也8岁了，你等着，我一定让他来祭拜父亲！”

　　我奶奶变卖了首饰和手表，在我爷爷的墓前、墓后立了两块巨大的大理石碑——她要日后能轻松地找到他。

　　回家了，家已不在。当年我爷爷、我奶奶走后，合肥这座千年古城惨遭践踏，日寇一把火烧了文家带不走的产业和房屋，映红了半个合肥。躲在乡下的二老看着城里冲天的火光，心似刀绞，元气大伤。转年春天，痛失长子的噩耗传来，最小的儿子宗汉在押运珍贵瓷器的途中，也因战火翻车丧生。二老连遭不幸，气息奄奄，先是我太爷不堪重击，撒手人寰，接着坚强的太奶奶也熄灭了生命之灯。

　　奶奶无法顶住新时代大潮

　　因为母亲、姐姐、姐夫和好友都在武汉落脚，我奶奶也带着荷生、宝雯在此生根，并在那里迎来了解放。

　　解放了，一切都是新鲜的，我奶奶以巨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她一辈子与孩子打交道，爱孩子胜过自己，她被评为优秀少先队辅导员、优秀教师，赢得了广泛的尊敬。

　　那是一个政治热情高涨的年代，我奶奶经年的寡居生活成了组织和大家关注的焦点。多次被谢绝后，有人忽然想到：杨宜静是否中封建流毒太深，想立贞节牌坊？于是，一次次说教与帮助，一次次思想汇报，怎么也过不了关，因为，你必须以实际行动来改造旧的封建残余思想，也就是说，要做个革命人，杨宜静必须要嫁人。我奶奶无法顶住新时代的大潮。

　　宗淮，我对不住你！

　　宜静，我只要你幸福！

　　宗淮，我不是为了风花雪月，他青年时因为足球踢得好，遭人暗算，永远失去了做父亲和丈夫的能力，我永远是你的人。

　　宜静，你不是为了这才挑上他的吧？我不允许！

　　不是，他是个好人，才气横溢，我们聊得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