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的拉萨

　　《望东方周刊》记者颜园园/西藏拉萨报道

　　小商人左仁村之死

　　丧生于拉萨打砸抢烧暴力事件的18名无辜平民中,有一个内向、劳碌、踏实可靠,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找钱”养活9张嘴的小商人

　　4月4日,清明节,彭钟阳忙着联系拉萨唯一的殡仪馆—— 西山殡仪馆,和工作人员商量着大舅子左仁村的遗体火化事宜。“得赶紧把这事情办了,然后把骨灰带回湖南老家埋在祖坟里,在农村,这是件顶大的事。”彭钟阳一脸惆怅。

　　3月14日,拉萨发生严重的打砸抢烧暴力事件,46岁的商人左仁村经营的位于朵森格路的服装店“宏宇裤业”,就处于这次暴力事件的中心地带。店铺被暴徒纵火焚烧,躲在二楼的他被大火活活烧死。当时,在隔壁店铺躲藏的彭钟阳带着店内共8人从后窗逃走,幸免于难。

　　彭钟阳是左仁村的亲戚兼合伙人,9年前他把左仁村从湖南邵东老家带到西藏来做生意。左仁村死后,他的妻子张晓娥、17岁的儿子左凡,还有亲戚们都来投奔彭钟阳了。彭钟阳也没有地方住,平时做生意兼居住的商铺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好在把门面房出租给他们的拉萨市城建局腾出了两间住房,一个老乡又把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借给他们,一家9口人才勉强有了个落脚地。

　　张晓娥自打听到丈夫去世的消息高血压就犯了,血压最高时达到190/150,脸色苍白的她窝在床上显得异常疲惫。长相酷似父亲的左凡则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和内向沉默。

　　在这间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里,大家回忆起十几天前还在他们身边的左仁村—— 一个内向、劳碌、踏实可靠,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找钱”养活9张嘴的小商人。

　　1.7米的身体被烧后缩得不到1米

　　彭钟阳是第一个发现左仁村遗体的人。

　　3月14日17时30分左右,警察控制了局面,他第一个冲到了“宏宇裤业”的废墟中,在二楼炽热的弥漫着烟味的房间里,他发现一具类似人形的遗骸。

　　恐怖和凄惨的情景让彭钟阳至今谈起还忍不住痛哭。“左仁村整个人都被烧成黑乎乎的,只有头部还看得见白生生的骨头,1.7米的身体缩得不到1米。”

　　“唉,他的房间没有后窗,前窗高6米多,如果从前窗跳下去肯定会被杀红眼的暴徒砍死,他一犹豫火就蹿上来了,逃都没有机会。”彭钟阳这样揣度着左仁村临死前无路可走的那个片刻。

　　左仁村死前买的两张3月18日回湖南老家的火车票,也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原本他是计划和妻子一同回老家看看80岁的父母的,另外留在老家的宝贝女儿马上要高考了,他打算给女儿打打气,夫妻俩在西藏已多年没回家了。

　　张晓娥在出事前两天离开丈夫,去林芝看望打工的儿子左凡,14日早晨左仁村还给她打电话,说回湖南的车票已经买好了,催她赶紧回拉萨,不要耽误回家的火车。“没想到这句催促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话。”

　　张晓娥说起这些,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如果我们买14日之前的火车票就好了,如果我们在山南乃东县的商铺3月11日没有到期,只要晚几天,我们就不会到拉萨来处理货物了,他就不会死了。”张晓娥假设着让左仁村躲过这场灭顶之灾的种种可能,尽管这已于事无补。

　　左仁村3月11日才到拉萨,之前他一直在西藏山南乃东县经营一家小小的服装店。服装店租约到期后,他才投奔拉萨的彭钟阳,处理剩下的货物。

　　“唉,命啊!”彭钟阳说。这次暴力事件中,他在朵森格路上紧邻的“宏宇裤业”和“莎诗特”两家服装店均被烧毁,一家开业一个多月,一家出事前3天刚刚接手,损失估计有三四十万元。

　　在左仁村去世前几个小时,彭钟阳还和他一起吃中饭,一边招呼着生意,一边扒拉几口饭,两人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当天下午2时左右,拉萨开始出现异常,到处是疯狂奔逃的行人,位于老城区的小昭寺、大昭寺、冲赛康附近出现了浓烟。彭钟阳赶紧去拉萨市第一小学接两个孩子回家。这时,局势已经非常糟糕了,大街上到处是拿着砍刀和扔石头的暴徒。路上不时有暴徒向彭钟阳父子扔石头,他赶紧带着孩子跑回“莎诗特”,看到一名藏族人吓得发抖,他一把拉上他和店里员工共8人一起把店门锁好,并用桌子和货物堵住门口;而左仁村则一个人呆在“宏宇裤业”。

　　下午4时左右,十几个暴徒企图将两家店门撬开,然后又将燃烧瓶扔进店里,熊熊火苗迅速腾起。彭钟阳说,他赶紧撬开二楼的后窗,跳到拉萨市建设局院内,并逐一将大家救出。随后,他想起左仁村的店里没有后窗,赶紧到建设局大门口往外看,但没有任何发现。

　　位于“宏宇裤业”对面的四方超市的一名员工,在楼顶看到了左仁村死亡前的一瞬。“火一下子蹿得好高,他站在窗口大声地喊救命,但很快浓烟就把整个房间笼罩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也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位员工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很难过,可那个时候人人自危,谁又能帮得了谁呢？只能给119拨了电话。”

　　3月15日,在公安部门移走遗体并勘验完现场后,彭钟阳带记者走进大火洗劫后的“宏宇裤业”。最外面的卷闸门被人从两旁砸开,一楼20多平方米的房间,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物品,漆黑的塑料模特倒在黑乎乎的残渣里。

　　沿着已经摇摇欲坠的铁梯,记者来到二楼。从二楼的燃烧物的遗迹可以看出,这里是左仁村休息和吃饭的地方。墙边有一架高低铁床的残骸,锅、盆、煤气灶、煤气罐、水壶和被子等生活用品,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

　　一个很累的孝子、丈夫和父亲

　　“上有老,下有小,他靠一个门面要养活9口人。”张晓娥这样总结丈夫左仁村的一生,“辛苦了一辈子,满世界找钱,很累的孝子、丈夫和父亲。”

　　左仁村1962年出生于湖南省邵东县周官桥乡司马冲村,那是一个人多地少的穷地方。“到处都是土山包,家里很穷,小时候,只有过年我们能吃饱穿暖。”左仁村最小的妹妹左小阳回忆道。

　　左仁村是全家4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读书时他成绩还不错,但高二那一年,家里再也拿不出钱供他上学了。

　　“肯吃苦、脑瓜灵”的邵东农民以善于经商闻名,他们在全国各地做生意,邵东也被人称为“三湘温州”。

　　1980年,18岁的左仁村开始跟着亲戚到云南山区做五金生意,之后,他又去了江西、上海。

　　“生意不好做,他没挣多少钱。”张晓娥说,1999年,听彭钟阳说西藏生意好做,左仁村来到高原,经营服装店,先后在山南乃东镇、日喀则、林芝闯荡,直到3月14日,他被烧死在拉萨的店铺里。

　　“西藏的生意不比内地好做,发不了大财。”张晓娥说,“他很苦很累,可是都藏在自己心里。有时他会跟我说,压力很大,不知道生意不好了该怎么办。”

　　张菊英说,姐夫维持一家老小一年的开销至少要5万元,可光靠种田两个人一年也就能挣2万元。一个孩子读高中一年就要一万多,读个大学就更不得了。“光靠种田怎么养活9口人,做生意手头总要松些。”

　　左仁村需要供养的,包括他80岁的父母,年迈的岳父岳母,务农的妻子,还有3个孩子。其中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左勇今年即将参加高考。

　　左仁村赚的钱仅能维持一大家人的开销,并没有多少结余,至今老家的房子还是50年前爷爷辈留下的,一直没有翻修。生活压得左仁村喘不过气来,1.7米的男人体重才108斤。

　　左仁村的生活很单调,除了外出送货,基本上都窝在这几十平米的小店铺里。每天8点半起床,打扫卫生、做饭,9点半准时开门,然后一直守在店里,直到晚上10点左右才关门,做饭、清货、补货,12点准时睡觉。

　　左仁村很节约,吃得很简单,穿得都是店里面卖不出去的次品。他唯一奢侈的爱好是抽烟,最常买的品牌是长沙的白沙牌。他抽烟很凶,每天至少一包,小女儿左勇劝他在高原要少抽烟,他才改为两天一包。

　　这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很喜欢看书,长篇小说、报纸、杂志,尤其是武侠小说,黄易的《寻秦记》是他最近最爱看的一部。但他舍不得买,总是向人借或者去租。

　　在所有亲戚和朋友的描述中,左仁村是个性格内向、言语不多、踏踏实实的老实人,见到熟人顶多也就笑笑。

　　张晓娥和左仁村在邵东老家是临村。张晓娥记得,27年前,她和左仁村相亲时,见面半个多小时,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当时我就觉得他老实可靠,是个过日子的人。”

　　彭钟阳经常去找左仁村聊天,他们主要谈哪些货好卖,明天需要补哪些货。除此之外,左仁村最喜欢谈的是他即将参加高考的女儿左勇和80岁的父母。

　　左勇是最讨他喜欢的孩子,乖巧又漂亮,懂得体贴和关心在外操劳的爸爸,在家乡中学成绩一直排在班级第一二名。左仁村总是对彭钟阳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左勇能考上大学,然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她这一辈子就幸福了。”

　　左仁村还担心年迈的双亲,每个星期都要给他们打一次电话。两位老人相互照顾守着祖屋,为了给左仁村减轻些负担,他们还种点蔬菜。老人总说,自己身体还硬朗,等干不动了就等着享清福。

　　“带你回家见父母和孩子,你也能入土为安”

　　4月4日下午,左仁村的遗体火化仪式在拉萨西山殡仪馆举行。一同火化的还有在这次事件中被暴徒纵火焚烧致死的同乡刘娟。

　　除了要去上学的两个小孩,左仁村的7名亲戚都来到了现场。灵柩前,左仁村生前的照片安详而平静,而烧得不成人形的遗体,对照之下更是让人不忍卒看。

　　纷纷扬扬的雪花出人意料地飘洒起来,丝丝寒意渐渐弥漫。悼念厅里哀乐低沉,家属们揪心地哭泣。在火化炉前,张晓娥再次失声痛哭:“回家的车票很快就能买到了,到时候我带你回家见父母和孩子,你也能入土为安了。”

　　张晓娥说,听说纵火焚烧店铺的人已被抓获,政府一定会严惩这些凶手的。

　　17岁的左凡则喃喃自语:“爸爸,我一定会照顾好妈妈和姐姐的,还有爷爷奶奶,我一定会去挣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同样悲痛欲绝的还有刘娟的家属。在这次拉萨“3·14”打砸抢烧事件中,19岁的刘娟所在的“花花公子”服装店被暴徒点燃,她的父亲刘国兵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骨,母亲王新平逃生时摔折了腰椎,刘娟则被活活烧死。

　　为刘娟送行的,是她的丈夫和表哥。刘娟的丈夫不愿多谈,只是说,刘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很活泼,很聪明,在他的心中无人能比。

　　犯罪嫌疑人将受审

　　3月14日这天,拉萨连续发生4起纵火杀人案,导致包括左仁村在内的12名无辜群众被活活烧死或熏死。12人中,有一名仅8个月大的男婴梁超凡,还有同在“以纯服饰专卖店”工作的5名藏、汉族花季少女。

　　经过公安机关的紧张工作,目前这些案件均已告破,犯罪嫌疑人已被抓获,并对罪行供认不讳。

　　据拉萨市公安局副局长江再平介绍,这4起纵火杀人案分别是:“以纯服饰专卖店”纵火杀人案,达孜“摩托车销售修理店”纵火杀人案,“花花公子服饰店”纵火杀人案和“宏宇裤业服装店”纵火杀人案。

　　西藏自治区公安厅的报告称,3月25日、26日,拉萨市公安机关先后抓获了拉萨市“花花公子”服装店纵火案的犯罪嫌疑人旦增(男,藏族,27岁,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人),以及拉萨市“宏宇裤业”服装店纵火案的犯罪嫌疑人洛桑坚才(男,藏族,27岁,拉萨市人)。

　　3月14日下午2时许,旦增参与朵森格路一带的打砸抢烧活动,在多家商铺放火。期间,他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了“花花公子”服装店内的裤子,纵火烧店,致使刘娟死亡。同日,洛桑坚才参与打砸抢烧活动,纵火焚烧了“宏宇裤业”服装店,导致左仁村死亡。此外,洛桑坚才还伙同他人抢劫、焚烧了美特斯邦威专卖店、“雪蜘蛛”鞋店。

　　据事后查明,在这次拉萨的暴力事件中,不法分子共纵火300余处,908户商铺、7所学校、120间民房、5座医院受损,24处建筑物被烧成废墟,84辆汽车被焚毁。有18名无辜群众被烧死或砍死,受伤群众382人,其中重伤58人;公安民警和武警官兵伤亡242人,其中牺牲1人;直接经济损失接近2.45亿元。

　　截至3月27日,被依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共有414人;拉萨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了30名犯罪嫌疑人。

　　西藏自治区有关负责人表示,首批被提起公诉的犯罪嫌疑人,将于近期在拉萨接受审判,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据透露,首批接受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就包括手段极其残忍、民愤极大的这4起纵火杀人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近20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