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华:当记者比当官有意思多了(图)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4月17日18:26 南方人物周刊
吴兴华:当记者比当官有意思多了(图)
吴兴华的书房中堆满了他为调查虚假造林搜集的材料。

  现在整天说负面报道有负作用,正面报道也有负作用啊,夸大的正面报道同样会误导群众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长沙

  早在一个多月前,吴家还是有保姆的,如今,保姆已被辞退了。这让正准备晚餐的吴兴华妻子有些为难,她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

  “我对保姆产生了怀疑,一个保姆跟我的工作毫无关系,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不吃饭,跑到我书房里看材料。”《人民日报》湖南记者站原站长吴兴华64岁了,他坐在沙发上,抽着4块钱一包的白沙烟,间或嚼着槟榔,滔滔不绝地讲述。

  在吴家复式楼层的二楼,大部分空间被辟作书房。在这里,除了壁立四周的书籍和资料,还有一台台式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打印机、两台装订机和一台在私人家中难得一见的复印机。

  “谁家会买复印机呢?去买复印机的时候,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开复印店的。”他妻子谭金兰有些抱怨。

  这台花了13000块钱购置的复印机立在那里,已经有超过7箱A4纸从这台机器进进出出,一箱A4纸是500 0张。

  这几万张纸大都被用来复印与湖南省衡阳县“退耕还林弄虚作假案”有关的资料。包括那些电脑、打印机、装订机,其主要功用都与此案有关。从2005年到现在,关于此案的工作构成了吴兴华退休生活的主要内容。

  吴兴华对于保姆的猜疑后来得到了印证。

  “衡阳县委有人曾对举报人说,你们什么时候到了长沙,吴记者什么时候又来了我们县,你们搞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他家里的保姆全都告诉我们了。”

  这真是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吴兴华觉得他这3年经历的事情可以撰写成情节曲折的小说,小说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弥天大谎。

  长达3年的调查报道

  谭金兰从好几本大小不一的相册里找出几张照片给本刊记者看。在一张摄于2005年的照片上,吴兴华站在乡间的池塘边做着笔记,他穿着白衬衣,衬衣里露出蓝色的长袖T恤,特别的是,他身上背着一副类似古代武士铠甲的东西。“这是固定脊柱的支架。”谭金兰解释。

  吴兴华当时因为到山里采访时失足摔裂了脊柱,差点瘫痪,还未康复,需要支架固定。而就在彼时,来自衡阳县的知情人向吴兴华举报了该县退耕还林弄虚作假的情况。当时已从《人民日报》退休的吴兴华被返聘一年,他和这些知情人去往衡阳县进行了调查。“他伤还没好,我不让他去,他偏要去,有什么办法?”谭金兰感到无奈。

  “当时的气温有40摄氏度,又潮湿,真的像蒸笼一样。”吴兴华回忆道。在他看来,对付这样一起案件不会有多大难度,做记者近30年来,大风大浪他也看过不少。“以前有遇到困难的时候,但两三个回合就搞定了。”他没想到,这件事情一搞就是3年。

  从2005年7月至今,吴兴华对此事先后写了3篇内参和10多万字公开报道。

  他介绍,这些文字内容包括,衡阳县委、县政府违法推行大户承包和鼓励机关干部承包退耕还林。“这些干部职工利用职权和关系,以本名、化名或亲属、他人的名字用低价或一分不给,租赁农民土地还林,侵吞国家给退耕农民的补助款。”

  吴兴华指出,由于县委、县政府干部造假,农民的至少1.5万亩退耕地造林未享受补助,这使农民减少收入上千万元。不少干部承包大户将荒山荒地、有林地等冒充承包到户坡耕地,虚报退耕地造林近5万亩,诈骗补助款5000多万元。

  2005年12月,国家林业局就此事作了批示,派出工作组到衡阳县进行调查。

  “但是,据我了解,国家林业局工作组到了衡阳县,传达了批示和决定后,仅几个小时就打道回府了。”吴兴华说。

  作为返聘记者的吴兴华通过《人民日报》写了内参,2006年1月30日,温家宝总理在内参上批示:请国家林业局会同湖南省政府调查。

  吴兴华通过调查了解到,在国家林业局2006年6月底至7月初核查衡阳县退耕还林中,被核查的地方赶紧砍树、挖山、割草、挑水补苗,布置假现场,“核查组对此竟然做出核查合格的结论”。

  吴兴华打开电视,让本刊记者看他们去现场勘察退耕还林情况的光碟。

  “你看看,这些都是假的。”吴兴华请了专业人士去现场,一块地一块地去核查,并用摄像机拍摄记录下来。“我们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跑了十几个乡去看,你看,这些都是有林地,而不是什么退耕地,这些都领了钱,真是太不像话了。”

  《法律与生活》杂志2006年第24期刊登了吴兴华撰写的《衡阳县退耕还林:谎言何以继续》,揭露了衡阳县两次退耕还林腐败案。2007年,湖南省政府责成省林业厅第三次调查。

  吴兴华介绍,这一次,一批人员被查处,但仍有很多虚报退耕地造林未查;1.5万亩农民退耕地造林仍未享受补助;对核定的“不实面积”所诈骗的资金,省林业厅“默许暂不收回”……“一些负有责任的干部非但没有受到严重处分,反而获得升迁,这简直是对反腐败的讽刺。”和吴兴华接连几天谈话,他经常处在愤怒当中。

  吴兴华说到愤慨处就坐不住了,他得站起来,眉头紧缩,眼帘低垂,伸出他的食指用力地往地上指。他用蓝色绳子系在腰间的大串钥匙这时会从裤兜里掉出来,在两腿之间来回晃荡。他仿佛看不到这些,他坚定而怒不可遏地说话,在他的话语世界中,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会继续告发这些人的。”

  “搞这些事情真是麻烦啊,他一个人对付这么多人,好累。”谭金兰说,“但有什么办法呢,怎么样也得支持他啊。 ”

  “有人也来劝我不要做了,很多是衡阳县派来的人。”吴兴华说,他们会请一些熟人来了解我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向哪里寄送材料,准备在哪里发稿……

  “所以你来的时候,我们警惕性很高,担心你也是他们派来的人。”本刊记者曾多次登门联系采访而被拒,直到通过吴兴华信任的人引见,才得以与他见面。

  吴兴华的书房里有一个账本,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在衡阳县这件事情上的开支。他粗略统计了一下,包括设备、耗材、车票、机票等等在内,他已经花去了5万多块钱。

  当有人说要从经济上和身体上拖垮吴兴华的时候,他感到不屑,“我是司局级干部,我的退休金加我老婆的收入,一个月有一万多块钱,两个女儿的工作和收入都不错,我跟他们耗得起,无所谓。”

  也许有的人花钱更多。吴兴华透露,有知情人告诉他,衡阳县的某些领导为了摆平这件事情,已经花了县里财政很多钱。

  “越是别人不敢写的东西,我越要去写,这是我的原则。”

  在返聘一年之后,吴兴华彻底退休了。他感到,现在写出来的稿子,没有以前在《人民日报》工作时那么好发表了。在遭遇一些来自官方的阻挠之后,他开始把目光从纸质媒体转向网络,甚至用到了他这个年纪的人少用的博客。

  “如果还在《人民日报》,就没这么难了。”老吴感叹,“一个人不要把自己估计得过高,像我们《人民日报》的记者,如果不在这个平台上,什么都不是。”

  谁是朋友?

  3月29日清晨,细雨,天微凉,长沙白沙井,仍然有很多人打着雨伞提着水桶来汲取井水。

  自古便为江南名泉的白沙井曾面临受污的灾险。紧邻白沙井的一块土地在几年前曾被计划建某单位宿舍楼,吴兴华的报道使这个建楼计划被废止,古井得以保存原来的面目。

  近30年来,吴兴华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他说,这些事情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吴兴华的写作兴趣集中在批评报道上,在他那里,似乎没有什么不敢写的。

  在迁至新居之前,吴兴华住在位于湖南省委大院的记者站房子里。“住在省委里,涉及到省委的,照样写批评报道。 ”

  2003年,湖南省委某些领导说要造接待中央领导的房子。吴兴华接到举报,进行了调查,发现原有房子已足够接待之用,不必另造,便写了内参,得到中央领导停建的批复,工程停了下来。“地现在还空在那里。”吴兴华说。

  对本地之事监督毕竟有难度,吴兴华非常赞成异地监督,他都想为异地监督写篇杂文。“本地不敢揭露问题,外地的来监督,这是很正常的,应该为异地监督叫好才是。现在整天说负面报道有负作用,正面报道也有负作用啊,夸大的正面报道会误导群众啊。”吴兴华又开始愤怒地用手往地下指了。

  多年以批评报道为主的记者生涯为吴兴华在湖南赢得了声誉,有人送他外号:吴青天。吴兴华举了个例子,他某次到湖南一个村里去,老百姓知道他要来了,点着鞭炮迎接他。“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当他还是《人民日报》记者的时候,当一些领导官职还不是很大的时候,都说,吴兴华是我的朋友。

  比如郴州原市委书记李大伦,他就经常称吴兴华是他的朋友。

  前些年,有煤矿老板找到吴兴华,说郴州原纪委书记曾锦春敲诈他们的钱,希望他去调查。吴兴华那时候没有时间去调查,就联系了李大伦,把曾锦春的材料传给他,还打电话给他,要他查一查,但隔了很久没有反应。“我后来见到李大伦,对他说,你怎么不给我回音呢,你还说跟我是朋友,你这样的做法太不够朋友了吧。”

  李大伦对他说,曾锦春并不是举报材料上说的那么回事。直到郴州大案曝光,吴兴华才知道他被这个“朋友”蒙蔽了。

  曾经有很多官员很给他“面子”。吴兴华有一次打算到湖南某地采访,当地的党委书记知道他要来,凌晨4点钟起床到火车站等着,结果吴因临时有事情没去,使得该书记的秘书着急地打电话找他。“看我是记者,可以写内参,就说和我是朋友。”

  这名官员后来升为省级官员。“升上去口气就变了,教训起我来了,批评我的报道,‘要找问题到处都有,光明是主要的嘛。’”吴兴华说。

  和官场打交道这么多年,吴兴华感慨很多,“我们的干部提升以后,不是觉得为人民服务的担子重了,而是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对上点头哈腰,对下狐假虎威,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保官升官上。”

  吴兴华说他有个习惯,谁要升官了,他就不去找他。“不想攀附这些人,我不想升官发财,只想做点有益的工作。”

  “当记者比当官有意思多了”

  尽管还做着和记者有关的事情,吴兴华退休之后,自由支配的时间比以往多得多了。吴家的后院里种着各类花木蔬菜,从上午到下午,吴兴华经常走到院子里发呆。他会对着一方开花的菜畦看上许久,那里有他半个月前撒下去的辣椒种子,“ 你看,已经发芽了。”

  吴兴华1968年从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1978年考入中国社科院新闻研究所,1981年毕业后进入《人民日报》,然后到了湖南记者站,一干就是近30年。

  很少有中国记者在60多岁的年龄上还在第一线跑,吴兴华做记者大抵像他热衷香烟和槟榔一样,上瘾了。

  “为了研究衡阳退耕还林的图纸,他简直疯了,以前住的房子又小,床上地上桌子上都是,一看就是一天。”谭金兰说。

  吴兴华不以为然,“那是初级的了,光看图纸就搞了个把月。”在谭金兰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里,吴早上什么时候起床晚上什么时候睡觉她都不知道,仿佛他一直都在看图纸。

  搞了3年关于退耕还林的事情,吴兴华都成专家了,以致他弄出的那些繁复无比的材料,需要让阅读者花上大量的时间去探个究竟。

  一个记者对其所调查事实掌握得如此全面和细密,令人叹为观止。例如,他将十几个乡每个人的亲属关系网络都列了出来,身处其中的任何人在他那里都是透明的,而这只是他所收集的材料的一小部分。

  在这个64岁的老记者还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在连续5年的时间里,每年在《人民日报》上发稿100多篇。也就是说,5年当中,平均每3天就发一篇。

  某次政治风波期间,吴兴华和他的同事有两个月没稿子写。“他马上就感到身体不舒服了,拉肚子,上楼都没劲。” 谭金兰回忆。

  “一个人不干事情就没意思了。”吴兴华在一旁补充。

  黄昏临近的时候,吴兴华习惯性地出门散步,这几乎是他几十年来惟一的锻炼方式。

  走在春水渐涨的浏阳河长堤上,吴兴华一再对本刊记者说,你们这一代比我们那一代幸福,我们这一代思想曾经全部禁锢了,很长的时间都是按照“左”的思想去考虑问题。

  能感觉得出来,这个64岁的记者希望自己仍然年轻。他还会忆起他年轻的时候,《人民日报》是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当时拨乱反正,人人关注啊,大家喜欢看。”

  27年前,年轻的吴兴华在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没有如其他一些同学那样进入仕途,而是做了记者,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觉得,“当记者比当官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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