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昉谈延缓人口红利:理解劳动力价格上涨时代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09日17:50 南风窗

    本刊记者 阳 敏 发自北京

  今年“两会”新当选为全国人大常委的蔡昉,也是中国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人力资源研究中心主任。蔡昉的研究领域跨度很大,涉及农村经济、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经济增长和劳动力迁移等诸多领域,研究成果引人注目。同时,蔡昉又是个朴素的人。他说:“我不是弗里德曼的信徒,也不是凯恩斯的信徒,我不过是中国农民的信徒,他们最会制度创新。”

  从去年至今,物价上涨都是人们最关心的话题。同时,劳动力短缺成为长期趋势,劳动力成本上涨,又使得当前的经济形势更为复杂。本刊记者在北京对蔡昉进行了专访。

  通货膨胀与务工收入

  《南风窗》:从去年至今,物价上涨都是人们最关心的话题。同时,劳动力成本上涨,又使得当前的经济形势更为复杂。我想,读者非常希望了解您对于当前物价上涨的看法。有专家提出要防止务工收入过快增长,以作为缓解通胀压力的方法之一。这个观点引起了很大争论。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蔡昉:那我们就从这个观点谈起吧。首先,这个观点肯定是错误的,也可以说它一半对、一半错,但根本上是错的。

  它一半对,就是说它也很难得,它把现在中国面临的通货膨胀压力,或者说是结构性的价格上涨和农民工的务工收入挂起钩来,应该说相当多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一点。现在大多数人都在讲,防止通货膨胀归根到底要用货币手段。因为大家很容易就引用弗里德曼的说法,“通货膨胀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货币现象”。换言之,通货膨胀是因为货币发行多了,最后就是要收紧银根、紧缩信贷。

  你提到的那个观点有难得之处,因为它表明了一个结构性的关系。比如我们说农民越来越多进城打工,中低收入家庭因此而增加了收入,他们收入提高以后,也就是说,整体上收入分配状况有所改善,改善以后有两个特征:第一,他们(中低收入家庭)消费倾向比较高,也就是说,收入增长以后他们最容易是去消费、去买东西。第二,这一类家庭的恩格尔系数比较高,也就是说,他们提高收入以后,消费的主要支出在食品上,因此造成食品的上涨,现在的通货膨胀率里头80%以上都是食品价格推动的,而所谓的核心CPI实际上没有什么上涨。所以,我觉得从这一半看是正确的。

  那么,关于弗里德曼的说法,“通货膨胀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货币现象”,其实我并不是认为这句话不对,但是从字面上去理解它,没有什么可操作性──除非你认为任何时候有任何物价上涨就是货币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收紧银根、控制信贷。所以我认为这种说法还是比较片面的,从理论上看是很彻底,实际上并不一定对症。

  其实细想,从弗里德曼本人来说,他自己也有这种结构分析的方法论。比如说,他为了批判过去通货膨胀和失业的关系,对失业做了结构分析,从失业里头剔出了一块,叫做“自然失业率”,就是和经济周期没关系的失业,它总是存在,包括结构性的、摩擦性的失业。我想说,要是我们按照这个方法做结构分析,我们同样可以说,毕竟不同时期出现的通货膨胀,总是有不同的涨法,那么我们看看这次是什么样的情况──既然这轮价格上涨主要由食品价格推动,食品价格又是中低收入家庭增加收入引起的,那么我们要着眼这一块。

  至于说到务工收入上涨,那是劳动力市场供求关系的反映,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我们没有任何合理的手段,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干预劳动力价格的形成。再者,经济发展到了这样的阶段,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对劳动力的需求增长快于劳动力的供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是收入分配整体改善的前奏。此外,普通劳动者工资上涨,或者说中低收入家庭收入的增长,解决的是基本生活标准的问题,而我们关心价格上涨,也是担心影响普通家庭的生活,所以,实在没有道理通过抑制这个群体收入的增长,去缓解通货膨胀压力。

  《南风窗》:在2008年两会期间,《金融时报》的记者向温家宝总理提问:中国是否打算放缓经济的增长,甚至冒增加失业的风险,去应对通货膨胀压力?温总理的回答是,我们必须在经济发展和抑制通货膨胀之间找出一个平衡点。食品价格,普通劳动者工资上涨和抑制通货膨胀的关系怎么看呢?

  蔡昉:正确地认识通货膨胀的原因非常重要。既然当前物价是和中低收入阶层收入改变有关系,而且食品价格上涨中由需求所拉动的这一块,对农民也是有好处的,农民从中也得到了利益──并不是说农民从所有农产品价格涨价中都得到好处了,像生产成本推动的部分,得不到,但是完全由需求拉动这个因素是可以得到的。因此,当前物价上涨本身对农民是有好处的,也是城市或者农村打工者们,也包括农民自身收入增加的一个结果,所以它本身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所以,在这个时候,如果不管是什么通货膨胀、或者是什么结构的物价上涨,反正它是货币现象,于是集中来一个完整的方案,然后让经济冷却,结果经济增长速度放缓,着陆太硬的话,就业就会下降,失业就会上升,城乡居民从就业扩大中得到了好处又回去了。

  到时候,即使压住了,或者没有导致明显的通货膨胀,但是居民的收入在下降,而通货膨胀其实怕的也就是中低收入家庭承受不起。

  那么,我们要针对食品价格的问题去解决,增加供给。增加供给,改善流通环节都是可以稳定价格的,比如种粮直补,降低粮食流通环节的成本就是有效增加供给的政策思路。缓解食品价格提高的压力,对农民、对消费者都是有好处的,都不会造成伤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要防止务工收入过快增长,以作为缓解通胀压力的方法之一”这个说法,一方面,它把务工收入和通货膨胀联系起来,这是正确的,但另一方面,它的结论肯定是错的,这个结论根本上还是方法论上的错误。记得前两年吧,大家几乎是一个共识,都讲要给农民工涨工资,我记得李剑阁说,人为提高农民工工资的话,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的优势丧失得就会快,结果招来一片骂声。其实,问题在于:谁给农民工涨工资?政府没有办法给农民工涨工资,政府只能给公务员涨工资,那么给农民工涨工资只有市场供求关系。所以,当时官方的人士、民间的学者,人人都在讲,应该涨,也没涨成,后来劳动力市场供求关系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民工荒”,这个时候,农民工的劳动力转变为紧缺,结果工资普遍上涨,从2004到2007年,一年比一年涨得快,这是市场供求起的作用。现在又说不要让它涨,说要“防止务工收入过快增长”,跟上次要它涨是一样的,问题在于:谁不让它涨?我相信政府也不会这么做。

  所以,反过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即使在通货膨胀压力比较大的情况下,继续保持城乡就业的扩大,增加中低收入家庭的收入,甚至直接给困难家庭以补贴,实际上就能支撑一个相对稳定的食品价格。那么,一方面,物价上涨造成的损失,通过就业和工资上涨可以得到补偿,另一方面,农民也能持续从农产品价格上涨中部分受益。所以,真正的出路还是增加供给、增加工资,增加供给同时也增加收入嘛。因此,防止通货膨胀的同时也要防止失业提高,防止经济过热的同时也要保持必要的增长率,这样才能达到总理说的平衡。

  劳动力短缺使改革出现激励相容

  《南风窗》:2008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这30年来,中国的城乡关系也在不断调整。您是否能从制度变革的角度,来谈谈改革开放不同阶段城乡关系的变化?

  蔡昉:实际上,我们可以把中国农村改革开放30年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改革时期,传统体制已经走到尽头,与此同时,中央解放了思想,准备让农民休养生息了,因此实行了家庭承包制,改变了农业的基本经营制度,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这是第一步改革。过去人们关注这一阶段改革,主要着眼于解决激励问题,提高了微观效率。其实,它释放出劳动力,并推动他们流动起来重新配置的作用也是十分重要和根本的。

  第二步改革,国家把主要精力放在城市的改革上面,实际上是忽略了农村。但是农村还要给自己找出路,最后主要出路就是劳动力转移。换言之,农民说,我在承包以后,农业生产中的资源配置已经很好了,但是我富余了劳动力,这个时候国家也不会给我大量资金把劳动力配置起来,所以,我就开始走出去了。

  这时候,虽然农村流动劳动力与城市居民和地方政府不断地进行博弈,但是不管怎么说,劳动力市场管制还是越来越放松。因为劳动力流动本身还是双赢的局面,城市发展、城市改革也需要这部分劳动力。总的来看,第二阶段可以看作是劳动力大规模的转移。

  第三阶段,国家开始主动调整城乡关系,调整改革城乡既定的利益格局。为什么呢?因为,第一,近30年的高速经济增长,国家有了财力。那么,有了财力的时候,如果方向清楚了,可以进行卡尔多·希克斯式改进──不像过去的改革叫帕累托改进,非得说没有损失我才能干。卡尔多·希克斯式改进,就是说有人可能有损失,但是总的收益大于总的损失,这个时候由国家来补偿那些受到损失的。所以说,第三阶段重建城乡关系的核心,是国家开始用让利的方式、用补贴的方式、用花钱的方式来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包括新农村建设、两个倾斜,包括实行各种各样的社会保障项目等等。

  在这个时候,出现劳动力短缺对改革的意义就在于,国家想调整城乡关系改善农民工的待遇、改善农村的状况,然后缩小城乡社会福利的差别,公共服务的差别,最后是缩小城乡收入的差别。国家想干这件事儿,而且愿意拿钱,与此同时,劳动力短缺使得地方政府和企业也能够接受这样的调整思路──只有继续改善这种状况,才能够得到充足的劳动力供给,才能保持持续的经济增长,因此,改革成为一种激励相容的局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易斯转折点的到来,再加上我们30年改革的积累,结果是城乡关系的全面调整。劳动力的短缺,准确地讲,刘易斯转折点的到来,成为实现城乡统筹的新制度变迁的一个必要条件。

  《南风窗》:实际上,户籍制度改革也应当是统筹城乡关系的一个部分。

  蔡昉:现在大家都在努力改革户籍制度。媒体也特别爱报道这件事儿,一会儿说这个城市搞了,一会儿说那个省全省都搞了,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搞了什么户籍制度改革。后来我们就做了一些研究,分析了一下,结果发现,人们的意图是好的,想扩大一些条件让更多的人落户。甚至有的地方索性就放得更开一些,欢迎落户。但是,很快就发现,落户怎么了?想到这里落户的目的是想得到社会福利、公共服务,给不了我,我干吗要落呢?你想给我,又给不起,最后有好多地方的改革停了,收回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并不是说户籍制度改革失败了,但是,它暴露出一个问题,大家认识到户籍制度改革的核心不在于人口登记的问题,而是城乡之间的社会福利差别。

  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考察这个问题。一个是说,如果没了这个城乡公共服务上的差别,放开户口无所谓,不会出现所有人都非要迁入的情况,也不怕蜂拥而至;另外一个角度就是说,如果给得起这个公共服务,就可以更大胆地放开户籍。2008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已经用大量篇幅去讲公共服务的平衡——把鸿沟弄得浅一点,也就创造了户籍制度改革的条件。所以,2002年“十六大”以后的农村政策,这种新的调整城乡关系的内容越来越多,总理目标十分清楚,核心就是通过多予少取,逐步填平这个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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