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实验室:隐蔽且危险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19日12:58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刘炎迅 特约记者/李克诚(发自南京)

  南京一家私人实验室爆炸,让中国当前隐患众多的“私人实验室”浮出水面

  这个实验室藏身于一片贫民聚居区内,远离南京城区。

  他的主人,李叶青,一个31岁的年轻人,是南京理工大学在读化学博士。

  于李叶青而言,这间私人营建的化学实验室,是他走出拮据生活的敲门砖。

  3月14日,一场爆炸摧毁了并不坚固的实验室,李叶青的致富梦想也随之嘎然而止。现在,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全身90%大面积深度烧伤,命悬一线。

  “我们该怎么办呢?已经欠下了医院10多万元,如果后续的医药费用再补交不上,不能及时做植皮手术的话,他的 生命可能都保不住??”妻子卢银花(化名)哭着说。4月28日,她给江苏省长写了封信,期待获得援助。

  期望获得援助的,还有在爆炸中意外死亡的3名无辜者的家人。

  爆炸

  早上,卢银花起床后感觉自己的头莫名地痛。

  她打开手机,听到一连串急促的来电提示短信。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每晚睡觉时都让手机开着。但前一天晚上是个例外。因为身体 不舒服,她很早就哄着女儿睡了觉。

  紧接着,手机又响了。一个自称警察的男子在核对完她的身份后,要她到警署来一趟。一种不祥的兆头涌上来。“是 不是李叶青骑摩托车撞人了?”丈夫最近一直没回家,吃住都在实验室,“他平时骑车一向都很快”。

  十几分钟后,她得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实验室爆炸了,正在里面做试验的丈夫李叶青严重炸伤。

  3月14日事发这天,晚上8点左右,刚吃过晚饭的程入付抱着孙子在房间里看电视,他的老伴儿站在门口同扫地的 二儿媳妇说着话。突然一声巨响,身后一股强大的气流撞过来,她被从二楼冲到楼下。

  她睁开眼时,看到自己周围一片碎砖破瓦,不远处的砖石间,儿媳妇伤痕累累,蜷缩在地。

  自己位于二楼的出租房,已成火海一片。

  这时,26岁的程坤正在事发现场不远处吃晚饭,起初听到那声爆炸,看到随即腾起的火焰,他以为是附近的豆腐场 锅炉炸开了。

  程坤丢下碗就往出事的地方跑,因为弟弟程浩一家三口和父母也住在豆腐作坊附近,他担心爆炸会波及到自己的亲人 。

  跑到跟前,程坤呆住了,自己的家正陷于一片火海中,浓烟滚滚,烧焦的味道迎面扑来。“妈和弟媳妇瘫在地上。不 动弹了。我就喊‘快救人??’。”

  顺着损毁的楼梯,程坤往二楼跑,他的父亲程入付、弟弟程浩、侄子程开颜都还在房间里,“得去救”。

  三楼的房顶已被炸开了,折断的楼板耷拉着,横七竖八。断裂的楼板坠下来,正好砸在他家。

  突然,一个“血人”从楼梯上冲下,全身都被火包裹着,两只手掌都烧没了,一下子栽到程坤怀里,嘴里喊着:“救 救我??”

  如今,在爆炸事故现场,“禁止任何人员进入”的提示牌赫然入目,而此幢楼房也被政府相关部门认定为“危房”, 居住在此的居民已迁至他处。

  “东漂”一家人的无妄之灾

  事后程坤才知道,爆炸起于他二弟楼上的邻居。

  “原来住在那三楼上的李叶青是一个博士,他自己在房间里搞了个化学实验室。”程坤转述他从警方听来的信息,一 脸愤懑之情,“在这里搞实验,瞎搞!”

  程坤说,那天,从楼梯上冲下来的血人就是李叶青。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位化学博士扯上关系,并且,他一 家人的命运也因此转变。

  程浩是河南固始县人,6年前,他17岁,跟随父母及亲戚,举家“东漂”至南京。此后数年,一直在这个古老的都 市里从事着收购废旧物资的行当。在城市里,这是一件不具有经济吸引力也不体面的工作。但程家却视之为“掘金”的机会。 “每个月收入不错,比在老家干农活强多了”。

  程坤说,更重要的,作为离开土地的农村人,他们不必像其他涌入城市的建筑工人一样,整天从事着高强度的工作, 而且每年年底还要加入到“讨薪族”的惊险行列。“干我们这行很自由,你勤劳就能收入多,也没人逼着你”。他甚至一度认 为这个城市就是他的“福地”,而南京也成了他的“家”。

  2006年,程浩夫妇在南京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开颜”。从名字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家庭对于未来的美好期 待。53岁的程入付对小孙子疼爱有加,他还希望早日抱上自己的第二个孙子——大儿子程坤的孩子。4月下旬,他的另外一 个孙子呱呱坠地。但此时他已离开人世。

  “这里的房租相对比较便宜”。说起为何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租房,程坤这样解释。这是位于南京城外东郊数里之 外一个名叫“沧波门”的地方。

  门口仅有的两条公交路线是这里连接“城里”的主要通道,但一般需要中途再转乘其他公交才能到达,无运营资格的 “黑中巴”和“黑摩”成为拉私客的主要方式。

  程家人居住的这幢楼无名无号,没有门牌。他们的邻居都是程家人一样的外地谋生者以及当地的农民。豆腐作坊和一 些小的馒头厂也在这里扎堆。

  楼上的“实验室”

  2007年11月,南京理工大学化工学院博士生李叶青也看中了这块地方。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适宜开“化 工实验室”的地方:偏远、居住人口相对较少,而且房租也便宜。

  卢银花和李叶青是大学本科的同班同学,学的是化学工程专业。李叶青老家在安徽潜山县农村,自小丧父。30岁守 寡至今的母亲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大哥至今因为贫困还没有对象,李叶青从小学习刻苦,一心想通过读书改变家庭的命运。

  卢银花老家在山东农村,父母老弱,她和弟弟大学毕业后已是家徒四壁,弟弟学费至今还没交清。

  2000年毕业后,李叶青高分考取了南京理工大学的公费硕士生,改修应用化学,主攻药物中间体方向。

  三年后的2003年,李叶青硕士毕业。随后他进入丽珠集团常州康丽制药有限公司工作。2005年春,他又考取 了南京理工大学的公费博士研究生,仍主攻药物中间体。

  读博期间,李叶青试图改变自己家庭困窘状况的想法越发强烈,于是,那间“私人实验室”也应运而生。

  实验室爆炸那晚,李叶青正和一位助手在做实验。

  李博士的实验项目是“药物中间体”。他的实验室,通俗而言便是一个化工小作坊:自己购买酸、碱、有机溶剂等化 学原料,依靠自己的技术制成“药物中间体”,然后卖给一些制药厂。据了解,99%的“药物中间体”供应给医用的西药厂 ,1%提供给农药厂。

  “最关键的是其中的技术。”一位曾辅助李叶青做实验的助手、硕士丁波祥对《新世纪周刊》说。利润还算丰厚,“ 一般成本几百块钱吧,能卖到几千元”。但李的实验室由于规模太小,产量很小,扣除人工成本、报税等,事实上也赚不了多 少钱。

  李还专门为他的实验室注册了一家名为“南京杂环精细化工科技”的公司,目的是便于接收订单,也方便购买原料。 据事后来自警方的消息称,李涉嫌“超范围经营”。

  “起初,我和家人都劝他别搞这个,风险太大了,不如找个安稳一点的工作,”卢银花说,她担心的“风险”是资金 :“启动资金要近10万元,到哪里借那么多钱。”但生性“好闯”的李叶青没能听进妻子的劝告。

  5岁的女儿已上了幼儿园,转眼就要读小学,妻子在一家小公司上班,月薪1000多元。还有因为贫困至今单身的 哥哥,以及生活在农村的年迈的母亲。整个家庭的主要收入就是他读博期间的各种补助费以及妻子的工资。“他性子很急,干 起事情来风风火火”,李的几位亲人都这么评价他。

  更让妻子担心的,则是李叶青的健康。

  去年7月以后,李叶青每次从实验室回到家中,身上都带着一股浓重的化学品的味道。“衣服洗完后水都是绿色的” 。几个月后的国庆节前后,李和助手丁波祥的手已开始肿大起来,上面布满了水疱。

  实验室周围的居民,对李叶青没有好感。附近的一位菜农埋怨说,她种的菜还没长大就发黄死掉了;周围的其他邻居 也抱怨:“三楼的窗子里怎么总飘来刺鼻的味道?”

  一个住在实验室附近的居民家有个病人刚动完手术,对这种刺激的味道非常不适应,多次找李叶青,要求他停止实验 活动。

  “这么搞,都是化学品,迟早要出乱子。”每次碰见形色匆匆满身药水味道的李叶青,附近居民都要这样抱怨。

  爆炸原因待解

  住在实验室楼下的程家因为这次爆炸受到近乎毁灭性的打击。53岁的程入付和2岁的孙子程开颜被突然落下的楼板 砸中,当场身亡。

  李叶青也随着折断的楼板从三楼跌落至二楼。李的一位女性朋友也命陨火海中。23岁的程浩险些丧命,但全身大面 积深二度烧伤。程浩的妻子头发被烧掉,受轻伤。

  5月11日,事发多日后的这天下午,大雨初霁。雨水冲刷后的爆炸现场依旧散发着刺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已成废 墟的居民楼下,烧焦的家具、衣服混杂在瓦砾之间。

  事后,李叶青对家人和警方称,他是在用粉碎机粉碎药物中间体时引起的爆炸。至于爆炸的原因,他也感到很蹊跷。

  这样的说辞难以打消多方疑问。

  李叶青的妻子卢银花说:“他(李)又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实验了,操作规程和技术都很成熟了,以前也从来没出过 事。”李叶青无论是本科还是后来读硕士、博士期间,其专业课功底之扎实均令同窗肯定。

  李叶青曾经的助手、现已为南京一制药企业项目组长的丁波祥也表示怀疑:“粉碎机里面盛放的东西顶多就几十克, 即使发生爆炸,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能把房顶掀翻、把楼板折断。”他表示,从理论上讲,这种中间体发生爆炸的几率微 乎其微。

  丁波祥推断,李叶青之所以作出上述判断,有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他对爆炸的原因做出了误判,当时他正在粉碎“ 中间体”的时候发生爆炸,事发太突然,他来不及判断到底是哪个地方、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因此误认为是在粉碎时发生的爆 炸。而第二种原因,则有可能是李叶青在隐瞒着什么。

  爆炸发生后,南京警方将此案列为刑事案件。由于此案仍在侦查中,警方拒绝对外界透露相关详细案情。

  现在,李叶青仍在医院接受治疗,有两名保安24小时看守,不被允许与外界人士接触,即使直系家属探视也受到一 定的限制。

  “我个人觉得,高压釜发生爆炸的可能性更大。”丁波祥说,因为只有高压釜爆炸,才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据了解 ,在案件侦破中,警方也曾经将此作为一个重要疑点进行侦查。

  高压釜是一种受限制的实验仪器。丁波祥称,李叶青私人实验室的高压釜可能是李叶青的朋友送给他的。李叶青也许 因为避免牵扯出其他人进而给对方带来麻烦而否认爆炸系由高压釜引起。

  模糊的责任归属

  爆炸发生后,受伤较重的李叶青、程浩被紧急送往南京军区总医院抢救。

  出于“人道主义援助”,南京理工大学先期垫付了李叶青的抢救医疗费用等共计20多万元。而程浩的医疗费用则由 政府相关部门组成的善后救助小组来负担。

  目前,前期的20多万元治疗费用已经告罄,李叶青的家属正在为其后期约30万元的二次植皮手术费用而奔波。李 叶青的亲属已多次找到南京理工大学化工学院,对方的答复是:学校仍在想办法,因为不属于专项列支项目,一下子也筹不出 那么多钱。

  “尽管他(李叶青)是戴罪之人,但他也有求生的权利。”“我们恳请政府救他一命,毕竟他大脑未受损,以后康复 了还可以回报社会和国家??”。4月28日,卢银花等人向南京市政府、江苏省教育厅、省政府、国家教育部、国防科工委 等相关部门发出紧急求助信,等待着政府“施以援手”。

  4月29日,江苏省政府办公厅督查处发来回复函:“你的来信收悉,根据你来信反映的情况,我们已与理工大学办 公室有关同志取得了联系,你可以就有关事宜与校办协商解决。谢谢。”

  《新世纪周刊》此前曾联系到南京理工大学党委宣传部、化工学院相关党政领导,被告知,李叶青在校外做实验、开 公司的行为是个人行为,与学校无关,学校也无相关责任。

  “他在外做实验,相关的监管部门干什么去了?”化工学院一位人士称说。

  该校党委宣传部一位龚姓官员则称:“他(李)的导师得知他在外面做事情后,也多次劝阻过他,但他不听”。

  《新世纪周刊》同时获悉,李叶青已对其家人及警方表示,他的博士生导师陆明对他开办公司是知情的,并且也曾持 有他注册公司的股份,但在2007年年底退出。李叶青的博士生导师陆明因在广州出差没有接受采访。

  目前国家及各省市多出台了有关“危险化学品”的法规制度。华东理工大学化工学院一位刘姓博士说,化工类实验原 料的购买、申领有着严格的程序,需要“多方签字”(课题组组长、实验室主任、院系负责人及出售原料的公司负责人等), 且是限量购买。

  刘博士还称,普通民房不可用作实验室,因为化学实验室对墙体结构、通风等条件要求非常严格。对于高压易爆实验 ,一般都要在专门的防爆实验室里进行,以免伤及其他人。

  曾协助李叶青做实验的丁波祥称,据他了解,李叶青做实验用的原料多是从一些化工厂或者网上购买的。

  “在校外民房里作实验是典型的违规。”刘博士说。

  另据了解,出租房屋的房东郁某某已遭到警方问讯。

  私人实验室很多

  “本人欲筹建一私人实验室!需要点资金,想利用年假赚点经费,本人学的是有机合成。”在一家化学专业吧里,类 似的帖子层出不穷。

  “某些实验成果,比如IT、物理电路、化学等领域的实验成果,能够带来短期内的经济变现。”中国矿业大学化工 学院在读研究生赵蕾对《新世纪周刊》说,她身边,经常听闻有人私下建设实验室,做些短期见效的实验,将实验成果兜售给 一些缺乏必要科研能力的小厂,助其研发新的化工产品。

  “这些私人实验室,规模不大,常常缺乏严格的选址,也缺乏必要的安全防范措施,隐患很大。”北京化工大学一位 不愿具名的教师说,很多在读研究生、博士生,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实验理论和实验能力,为了能够获得经济收益,他们并不完 全满足于在学校实验室进行纯学理性的实验操作,而是通过各种方式,建设自己的私人实验室。这位教师说,目前,中国类似 的现象比较普遍。

  问题也接踵而来。“各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实验室,都有严格的监管,设立时也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核,包括对实验室安 全设备、硬件能力和实验员操作水平以及紧急避险能力的测试,而这些,在私人实验室那里,几乎难以实现。”

  “私人建造实验室,无论哪个领域,现在最便捷的方式是通过网络相关论坛、QQ群来彼此联系,购买或交换实验器 材,难以保证安全性能。另一方面,实验室选择马虎,常常选用没有专门安全保障的普通民房,一旦出事,都是惨剧,尤其是 化学这种可能爆炸、强酸腐蚀等危险科目。”北京大学一位要求匿名的化学讲师对《新世纪周刊》坦言。

  “有些私人实验室与相关厂家联系,厂家都是利益诉求第一,催促你早点作出实验成果,哪会认真去督促和保证你的 安全防范工作是否到位呢?有些厂子,在与私人实验室签合同时,不会明确安全事故发生后的责任认定。”这位化学讲师说。

  上海交通大学高分子研究专业的王姓老师则说,私人实验室散落各处,要想真正监管,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需要城 市管理的多个部门来协同作战。

  现在,无辜受害者程氏一家人想找到房东郁某某。“我们不会去找李博士的,他们家也很穷,也没钱,我们只想找房 东赔偿。如果不是他把房子出租给了别人做化学实验室,我们家一老一小就不会丧命,我二弟也不会受重伤。”

  而在神志清醒时,李叶青会对日夜服侍在旁的哥哥说:“我只想活下去。”


发表评论 _COUNT_条
不支持Flash
Powered By Google
不支持Flash
·《对话城市》直播中国 ·新浪特许频道免责公告 ·诚招合作伙伴 ·企业邮箱畅通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