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5月13日

　　这个孩子现在并不知道，她出生时，面临怎样的灾难。但是，以后她会知道，她的降临源于母亲一个门槛的距离，并且，她一定会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本刊记者 卫毅 发自绵阳

　　划分生死的门槛

　　生与死在跨越一道门槛所需的时间里被骤然划分。5月12日下午2时28分，生活在北川县任家坪的王茹正有些吃力地迈过家中最外边的那道门槛。已经怀有9个月身孕的她希望在天气闷热的午后洗个澡，这得需要丈夫王东的帮助，她边往外走边叫唤丈夫的名字，但她没能听到回答。

　　王东正躺在门槛外的自家院子里打瞌睡。整个早上，他都在田间打理他种下不久的一亩多玉米。“已经有这么高了。”王东用手在腰间惋惜地比划着。他借钱买来的农用车停在马路边上，平时运些瓜果蔬菜，赚些钱添补家用。农忙时节，地里活多，车子已有些时日未用。中午回到家中，王东累了，他喝了一瓶啤酒，看着阴沉的天空，倒在椅子上睡着了。

　　妻子的叫唤让王东有些清醒，而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间，那一刻来了。山峦、树木、房屋……以令人惊悚的姿态跃动和摇摆，然后倾斜、崩塌、粉碎……

　　“我的一只脚跨出门了，另外一只脚还在门里面。”王茹回忆着那一刻。

　　王茹摔倒在门槛边上。惊醒的王东扑向自己的妻子，一把抓住她，想把她扶起来，但震颤的大地使得王茹怎么也站不起来。王东只好用劲地把她从门槛上往外拖，没拖出几米，土木结构的房子垮了，院落外墙轰然倒地，重重地砸在离他们俩不足1米的地方。

　　漫天烟尘升起在北川的土地上。从屋里奔逃而出的人们四顾张望，茫然失措，他们意识到这是地震，但不知该如何去应对这如此陌生的灾难。

　　村支书匆忙走过王东家门口，告诉他，北川中学塌了。

　　王东家和北川中学之间也就是几十米的距离，他几乎每天都得经过那里，坐在家里也能清楚地听到校园里的读书声。他的表妹陈娟就在北川中学读高中，地震前一天适逢星期天，她在王东家吃了一顿午饭。

　　王东赶紧跑到北川中学。眼前一幢5层的教学楼塌成了平地，另一幢5层的教学楼塌成了3层。那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拆迁工地。到处是废墟，到处是烟尘，到处是哀号。

　　头上流着血的村长来到北川中学，看到王东，让他赶紧打电话报警。王东拨打手机，不通，再拨，还是不通……他无法拨通他所拨出的任何一个号码。通信网络的瘫痪让王东感到更大的恐惧。

　　王东那辆停在马路边上的农用车看上去似乎完好无损。他赶紧驱车来到学校，众人往上抬受伤的学生。

　　地震那一刻，正在二楼给初三二班上课的曾常友老师让学生们赶紧往外跑。蹇钰刚跑出教室门，觉得来不及了，便飞身从二楼往下跳。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仿佛是平地一跃，“一跳出去马上就到地上了。”与蹇钰同班的同学大部分跑了出来，叫学生往外跑的曾常友老师，没能跑出来。

　　在北川中学，没跑出来的人是大多数。

　　生死时速

　　流血的学生一个个被抬到王东那辆农用车敞开的车厢里。

　　挺着肚子的王茹也走到了北川中学，这时，她感到了肚子隐隐作痛。刚开始，她觉得也许是摔了一跤的原因，渐渐地，痛在蔓延。她走到正在忙着往车上抬伤员的丈夫旁边，对他说，可能是要生了。王东一下就傻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痛啊，要痛也要等两天再痛啊。”王东回忆当时的念头。

　　王茹的肚子继续在痛，王东已经意识到事情变得多么地糟糕。

　　伤员还在往车上抬，直到车厢已没有再容一个身位的空间。原本只能载几个人的小小车厢挤着22个伤员，鲜血淌满了车厢的底板。一个看上去全身完好无损的成年人也在试图往车上爬，他被王东一把揪了下来。这个成年人在路边大骂王东是龟儿子”，王东对着他回骂了几句，并大声地告诉他——他的车只拉伤员。

　　王东说，要是在几年前，他会把这样的人暴打一顿。王东曾以打架多而闻名北川，以往多次因打架被“请”进北川的公安局，现在，连公安局也震没了。

　　狭窄的驾驶室内，除了王东和他肚痛难忍的妻子，还有一个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孩被送了上来。女孩的手上已插入针头，打着点滴，送小女孩上来的人将一个玻璃吊瓶递给了王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王茹在忍受肚痛的同时，一直不停换手将玻璃吊瓶高举。她和王东不时地叫唤着气息微弱的女孩，让她不要昏睡过去。令王茹着急的是，她发现吊瓶里的药液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射不进女孩的身体了，血一直悬在透明胶管里。王茹一直就这么举着，希望那段血柱能够往下走。

　　这辆载着22名受伤学生的农用车启动了。王东最初想将伤员往北川县人民医院送，但车刚往县城里开，就有人告诉他，通往县城的路已经被崩塌的土石所壅塞。山峦挡住了王东的视线，他还不知道，北川县人民医院在那一刻已经不复存在，大部分医护人员同样被压在了倒塌的建筑之下。

　　有路人向王东提议，赶紧把伤员送往绵阳。他调转车头，往南边驶去。到绵阳的距离有些远，王东估摸着油箱里的存油已不能支撑这么一段距离的车程。农用车在最近的一处加油站停了下来，由于没电，没法正常加油。王东找了一个易拉罐，让加油站的工人打开油罐，灌了几罐的油。

　　王东的农用车得以前行。原本平坦的路面断裂、凹陷或是隆起，汽车颠簸得很。开出去不远，王东发现，汽车的刹车系统几乎失去作用，这使得他不得不开得慢一点。“地震没震死，开车可不能撞死。”

　　慢行又带来了新的危险。当汽车慢速行驶在山间公路上的时候，山体仍在滑坡，碎石一次次在车窗的不远处飞过，砸落路上的巨石看两眼都能让人不寒而栗。很多人横卧马路之上，“被石头砸死的人多得不得了。”

　　好几次，王东不得不停下车来，将尸体拖到路边，汽车才能通行。在一段乱石遍地的路口，他甚至是将一辆被砸扁的小轿车推到路边的沟里，汽车才获得足以通过的路面。

　　并不是所有的汽车都能通过山间的公路。很多路段都被土石占据大半，可供汽车通过的道路极其狭小，王东看到运送伤员的大卡车和大客车被迫停了下来。所幸的是，王东开的农用车还过得去。

　　一路上都是崩塌的房屋，这让王东越发不安，他不知道这场地震延伸的范围到底有多广，前方是否有医院尚存？

　　农用车在缓慢地向绵阳抵近。进入绵阳城，马路上开始出现了红灯。当看到第一个红灯时，王东想停车，但刹车系统坏掉的农用车根本停不住，直接滑了出去；第二个红灯，同样如此……王东索性将红灯都闯了，“要罚款的话，都不知道要罚多少钱了。”比罚款更危险的是，他的车好几次差点和其他车撞上。

　　当农用车到达绵阳市中心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车停下来，不仅是刹车系统，轴承也坏掉了，往外冒着蓝色的烟，车身随时都能散架。这大概是最早到达绵阳中心医院的北川伤员。当医生们面对滴着血水的满车伤员时，惊呆了。

　　漫长的雨夜

　　地震来临的时候，绵阳市中心医院儿科主任余静正在新生儿室对一名新生儿做检查。霎时而至的摇动让大个头的氧气筒瓶统统倒地。 “我在想，我的女儿会没妈妈了。”余静回忆那一刻，止不住泪水涌动，“真是怕，非常怕。”

　　新生儿室的医生和护士并未独自逃命，她们将孩子先是转移到洗手间附近，然后再将孩子们往楼下抱，每人至少抱两个，有的抱三个。有的护士边跑边祈祷，地球啊，求求你别抖了。

　　惊恐的医生和护士们来回跑了几趟，将20多个孩子全都转移到医院门前的草坪上，过了四五个小时，帐篷搭起来了，孩子们进了帐篷，最后转到一楼大厅的电梯旁。她们相信，建筑的拐角处更为坚固。

　　已经没有了专门的产房。肚痛渐涨的王茹在帐篷外等着，王东正在绵阳打工的妹妹已经赶到中心医院。他们在焦急地等待，或者说是忍受。

　　深夜，雨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不断有人被送进蓝色的帐篷接受手术，然后被送出来。到了凌晨4点钟左右，羊水已破的王茹进入了帐篷，躺到了那张只容一人的狭小手术台上。在她前几分钟，一名来自安县的产妇刚产下了一名女婴。

　　又是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煎熬，煎熬着帐篷内外的夫妇。

　　凌晨4点58分，王茹成为了母亲——她产下了一名女婴。“婴儿已经受到羊水污染了，需要进行住院观察。”全程陪同产妇的儿科医师谢坚说。婴儿被迅速地抱离帐篷，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进行看护。王茹艰难抬起身子，看了自己女儿第一眼。

　　需要手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刚产下婴儿几分钟的王茹就不得不下床，在王东妹妹的搀扶下走出帐篷。

　　王茹的下身围着王东当时从倒塌的房屋里找出的一块毛巾。血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塑料拖鞋里积满血和雨水，一片鲜红。

　　但是躺哪呢？到处都是想躺而无处可躺的人们。医院有人找来两块纸板，上面盖了一层塑料布，直接铺在了医院门口外的地面上。王茹躺了下去，一把大伞撑了起来，但根本无法挡住随风斜着吹下来的雨点。那位先前产下女婴的安县妇女也被安排躺到硬纸板上，于是，她们两人背贴着背，侧身躺着。

　　旁边两位素不相识的好心人各撑了一把小的雨伞挡住她们的头，但盖在她们身上的单薄棉絮还是湿透了，地面上的雨水也漫过纸板和塑料布，将她们的背部全部浸湿。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

　　沉寂的乡间

　　清晨来临，绵阳城已经没有多少店铺如常开门营业。大多数市民在屋外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无眠的雨夜。

　　王东想起了在距离绵阳市区不远的罗江县慧觉镇的亲戚。那里的一家亲戚到外地打工去了，房屋空置，无人居住。

　　王东把汽车缓缓开到绵阳市内一家仍在营业的修理店修理好，然后将妻子送到了罗江县慧觉镇的乡间。

　　王东将妻子交予当地亲戚安置好，便重返北川。从地震之日到那时，他还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没办法承受母亲有所不测。他在往北川开进的时候，已经看到各种救援的车辆在往北川方向赶。

　　王东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地震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山坡上采茶，躲过一劫。“什么都没得了。”每次提及地震当天，王东的母亲便止不住眼泪。王东这时便会让母亲别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了。而他却时常有些发呆，眼睛长久地看着前方某处，沉默。

　　更多的亲人没有找到，比如王东在北川中学读书的表妹，她再也不能在星期天的时候到表哥家吃午饭了。

　　王东拉着亲人往外走的时候，同样将受伤的伤员往车上拉，拉的比第一次的22个还要多。如此往返多次，他拉出去的伤员已经有100多人。王东几次加油花了一两百块钱，而他从北川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600多块钱。家中还有一本1000多块钱的存折，但在废墟中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

　　王东和妻子、母亲生活在乡间，白天待在屋里，晚上睡在搭建于地里的简易帐篷中。他把女儿留在了绵阳市中心医院新生儿室。“将女儿留在那里，目前是最安全的。”王东每天都会到绵阳去看自己的女儿，由于孩子还在治疗，抱抱孩子的机会并不多，而当有这样的机会时，他抱孩子的姿势显得是那么地生硬。

　　医生和护士并不知道这女婴的名字，由于来自北川，她们就把王东的女儿临时称作王北川。

　　王东其实曾经给女儿想过一个名字，叫王怡婧萱。四个字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奇怪，王东的解释是，姓王的人太多，这样取名几乎就不存在重名的可能。现在，他变卦了，他想给女儿取一个与此次地震有关的名字。王茹从电视上看到，这些天在地震中生的小孩叫震生，在汽车上生的叫车生，在帐篷里生的叫蓬生……“我可不想这样给孩子起名字。”王茹觉得这些名字不是很好听。

　　5月19日下午2时28分，电视里发出防空警报与汽笛的长鸣声，罗江县慧觉镇周围油菜和小麦收割之后的枯黄枝杆散落田间，簇新的绿色开始蔓延，阳光暖和得让人产生天下太平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