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之困】北川中学:小心疗伤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9日17:04 南方周末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陈一鸣 发自成都

  没离开北川的师生去了天堂,离开北川的师生来到绵阳。长虹培训中心挂上从废墟中运来的北川中学的牌子,师生的自救从学习开始,然而心灵的余震远未结束

  13日,北川中学幸存师生被安置到九洲体育馆。

  14日,师生转移到虹苑剧场和长虹体育活动中心。

  19日,转移到长虹培训中心。本来已经分配好宿舍和教室,为防余震,又紧急搭建了80顶帐篷作为宿舍。目前简易教室也在建设之中,估计6月投入使用。

  这似乎已经是灾难的尾声——5月22日,北川中学绵阳临时校园遭受轻微余震,一个男孩受了惊吓,从二楼跳到楼下水泥地上,双脚粉碎性骨折。

  5月25日早晨8点41分,突如其来咔嚓一声巨响,惊叫声和桌椅的哗啦声随之四起。眨眼间,几名正在上课的高三学生已经冲出教室,二层的一位男同学按住走廊栏杆,做出欲跳的动作。不远处拆危楼的工人及时喊道:“别怕,这里拆房子呢!”

  混乱只持续了三四秒。无一例外,冲出去的同学迅速安静下来,扭头走回教室。接下来没有议论,没有嘈杂,一切恢复原状。

  课间休息,一个男孩跑上山坡,兴奋地对复旦大学心理学教授申荷永说,早晨我一点都没害怕。满脸络腮胡的申教授说,害怕也没关系,现在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不必着急恢复。“可以说,经历这次地震的孩子的心理状态超出了我们以往的所有经验。”申荷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妈妈的死就是和我有关”

  操场边有个小草坡,坡上搭着一顶凉棚式的大帐篷,帐篷下一群孩子在玩。那是心理救援志愿者工作的地方。

  一个女孩子埋头摆弄着沙盘,来自广州的心理咨询师廖琦一直在她身后悄悄观察。

  沙盘里摆着房子,房子后面是花园,花园里一个小男孩抬头望着天空。离房子很远,站着几个孤零零的成年男人,更远处是两只乌龟,一只兔子,还有一头牛。

  廖琦坐到了她的身旁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没吭声,把胸前的牌子递到廖琦手上。她叫蹇晓茜,高二(四)班学生。

  廖琦又问,你摆的是什么意思,能给我讲讲吗?

  “家的感觉”,晓茜说话时头没有动,眼睛依然看着沙盘。

  “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我没什么感觉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很麻木,把死都看淡了。特别是在九洲那几天,余震我都没动地方,你要砸就砸吧。我现在经常觉得地在动,我就问同学,是我在摇还是地在摇?好多同学也都说不清楚。”

  廖琦不再追问,开始欣赏晓茜的作品:“这两只乌龟很好啊,背上有壳,很安全。兔子跑得快,牛很有力量。”

  女孩子这才打开话匣——

  “昨天晚上我梦到我过生日,妈妈说要请我吃大餐。”晓茜抬起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其实地震当天晚上我爸爸就找到我,告诉我说妈妈没希望了。她在华星超市工作,昨天我看报纸上说14日超市下面有人呼救,我觉得那就是我妈。”

  廖琦轻轻吸了口气,问:“妈妈长什么样,能给阿姨讲讲吗?”

  “妈妈头发长长的,脸圆圆的,跟我一样。以前她遇到过一次火灾,眉毛烧了一半,那一半是文上去的……现在连照片都没有了。我总想,我都高二了,从小到大没送过妈妈礼物。妈妈也姓蹇,我经常跟她开玩笑说,不和你一个姓了,我要和爷爷一个姓。我家挺严的,可妈妈和我特别亲,妈妈特喜欢搞怪。”提及往事,蹇晓茜一直在笑。“爸爸来看过你吗?”“爸爸是副乡长,一直在忙工作。我一直觉得妈妈可能没事,昨天我还给妈妈的手机打电话,说是欠费停机。我就想,也许活着挖出来了,等有人给她充值了,就能接通了……我真想用我的命换回我妈妈。”

  廖琦说:“大灾难过后,很多人觉得自己不该活着,别人不该死,这很正常,可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觉得妈妈死了就是和我有关系,前几天我妈想和我聊天,我看电视,玩电脑,都没和她说几句话。现在想想,我妈妈去世了,我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现在所有的细节都让我想起妈妈,可是我一点眼泪都没有了。”“你今后有什么理想,考什么大学?”“妈妈爸爸常说,结婚照都没有一张,我想,我未来学形象设计,给我妈妈好好打扮打扮,喷上香水,爸爸也打扮好,给他们照结婚相。”

  话题总是离不开妈妈,廖琦鼓动晓茜重新摆一次沙盘。晓茜从众多玩偶中找了一个长着翅膀的白衣仙女和小天使。

  仙女站在一颗红心上,和小天使紧紧依偎在一起。

  “妈妈是天使,我是小天使,我喜欢这个心形,就摆在妈妈脚下。”晓茜甜蜜地笑着,边解释边用手指在母女周围画着心形。

  廖琦拍下了蹇晓茜和作品的合影,说要把照片寄给她。晓茜说:“我现在没有地址,无家可归呢。刚才聊的我同意刊登,万一我妈看到报纸……”提到妈妈,晓茜又笑了。

  远远地离开之后,廖琦才敢流出眼泪。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地震过了,救助是为了未来。所以我必须提醒他们,小心地提醒他们,也许看起来有一点残酷,但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接受现实。”

  廖琦说,晓茜的问题是太坚强了,不肯接受现实,提起妈妈她总是在笑,这点让人不安。

  看起来这些孩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在第一天的沙盘游戏过后,廖琦从沙子中捞出二十多个小人、小动物,一半小人的脑袋都被拧了下来。

  按照心理分析学解释,伤害如不及时化解,就有可能转化为创伤性心理障碍,表现为无意识破坏行为、人际交往中的不合作行为、攻击行为。更有甚者,有可能埋下自杀的种子,尤其节日和忌日,是自杀高发期。

  申荷永教授组织的心理救援队这次来了5个人,他们计划一个地方至少呆上一两周,跟踪救援计划至少半年,不能来了就走,让刚产生信赖的受灾者产生被抛弃的感觉。北川中学刘校长观察了几拨心理救援队伍之后,决定请他们留下。

  申教授的困惑是,无法回答高中孩子的一些问题——为什么有的楼没倒,而我们的楼摇几下就倒了?

  “悲伤非要写在脸上吗?”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和老师发生了冲突。

  这个高二男生叫袁龙,绰号是一位农学家的名字。当时他和几个同学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周围一群同学在读书。老师叫他们停下,叫了两次他们才罢手,袁龙离开操场时,把球拍得砰砰直响。

  老师火了,让袁龙当着同学的面站好。

  袁龙认为操场就是运动的。老师强调别人在学习。“我们要把身份摆正,我们是难民,你们这个样子,有一点悲伤吗?”

  袁龙反问:“悲伤非要写在脸上吗?”

  跟绝大多数孩子一样,他开始慢慢主动谈及这次地震:“我平时很怕鬼,连鬼片都不敢看,这次彻底没感觉了,见了太多的死人了。”

  校园广播响起,动员同学参加卡拉OK比赛。袁龙一愣:“刚才那个声音,我还以为是老大呢。”

  老大是袁龙一位要好的女同学,为了救同学她已经遇难了。离开他的朋友不只是老大,他的表弟也是北川中学学生,这次也遇难了。住进九洲体育馆之后,袁龙原来在绵阳读书时的同学都来看他,见面就叫他的绰号,说你还没死啊。说完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

  袁龙和他的同学们是13日早上6点离开北川的,车不够用就徒步,当时天还下着雨,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在一位老人身上,人和石头一起落下山谷。救人时,他们看见一位女同学腰以下都砸掉了,头皮全蹭掉了,只剩中间一缕头发……

  “我当时也在救人,撤离时我背着一个受伤的女生走了两三个小时,现在都忘了吗?……唉,可能没有谁对谁错吧,都有点儿感情用事。”看得出,袁龙正在努力理解老师,但记忆总是不时跳出来,使他烦躁不堪:“我很不喜欢住这里,想回家……我没资格挑剔,长虹对我们已经很好了。”

  袁龙说,我不喜欢《古惑仔》,我超喜欢《斗鱼》,里边一句话记得特别清楚——(混黑道)你可以拥有一切,但不会拥有未来。

  记者在校园的两天,没有见到任何激烈冲突,即便80顶帐篷一个挨一个地搭建在一起,每顶帐篷里挤着20个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孩子。有的初中孩子说要吃冰激凌,要看电视,就有同学用稚气犹存的声音说,算了吧,我们不是来度假的,我们是避难的。

  25日晨会时一位老师对台下的同学说:“我可以负责地说,几个月以后,我们必须靠自己,以前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随后他又说,我们千万不能因为小事、私事产生矛盾。往小里说,我们代表个人,代表班级,代表学校,往大里说,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我们,我们的一言一行代表中国。

  地震造成的生死问题之外,有不少高年级同学开始为家庭生存担忧。北川中学大部分学生来自乡下,父母省吃俭用供孩子读书,这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家里房子没了,牛没了,刚买的农用车没了,庄稼没了……他们也许可以得到读书的资助,但父母怎么办?

  夜幕降临,帐篷里,一个男生小声问同学:“你说是回家干农活好,还是打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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