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目击震后北川:一座没有人的城市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6月04日08:04 中国青年报
记者目击震后北川:一座没有人的城市
废墟上的小狗

记者目击震后北川:一座没有人的城市
废墟上的小狗

  回到上海已经几天了。在这座车水马龙、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大都市里,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会不断闪现出北川,闪现出那座已经千疮百孔、再也无法重建的城。

  去北川前,我遇到了许多同行,都说晚了,北川已经封城,路上前后有三道封锁线,军队严防死守,就算绵阳市委给你一纸证明,也白费工夫。

  我十分沮丧,但万不甘心。此次汶川大地震,破坏最重、最为惨烈的,是北川。两万人的小城,罹难就有8000多人,至今仍有许多尸体被埋在废墟下。

  封城之后,这座没有一条活着的生命的城市,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这座空空荡荡、埋葬了近万生灵的死城,该是怎样的一番凄凉?如果头顶的堰塞湖一旦泄洪,谁能为北川留下最后的身影?

  于是,我决定冒险进入北川。

  前往

  5月24日一早,我背上行囊,备好行装,与两个年轻人——新华社山西分社的江宏景,以及《东方早报》的赵昀,租了一辆小车,从成都向北川急驶。

  车朝山里开,路途坑坑洼洼,内心忐忑不安,我们三人随时准备被军警阻截。但直到距北川很近的安县老城,也没遇到警察拦截。我心里不时嘀咕:不是说有三道防线吗?

  秩序井然的安县老街,看不到什么戒备森严的迹象,倒是小超市成了我们最后的补给站。我们买了一大堆饼干、牛奶和矿泉水。尽管这里是灾区,但店家老板娘仍旧本分,不发国难财。

  我看了一眼租来的这辆大众车,外表普通,真想买张红纸,写上“指挥车”或者“抢修应急”的字样。可又一想,连绵阳市委的证明都不管用,这些还能吓住谁?

  山风扑面而来,混浊的气味里夹杂着漂白粉、消毒水和焚烧后焦糊的味道。路的两边,有很多士兵的身影。田里,士兵和农民一起在收割油菜籽和插稻秧。天很阴沉,没人荷枪实弹,也无人设岗盘查。路过的几个公路收费站,一律免费放行。

  我们一路飞速驶过。

  严查

  天更加阴沉了,淅淅落落开始滴雨。

  司机突然松下了油门,车速骤缓。我从前窗中看到,山路的上坡处出现了路障,还有许多军警在把守。

  终于遇上盘查了。我们只能把车停在一边。同伴轻声告诉我,此地距北川还有一两公里,是进入北川唯一的一条道路。

  一块从山上滚落下的巨石横亘在路边,体积足有半间房那么大。边上设两个铁制路障,上面写着白底黑字的标语——“飞机洒药,禁止入内”,边上是十几个戒备森严的军警,他们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我们三人的任何举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

  先是来了一路记者,被劝阻返回。紧接着又来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全身迷彩服、军用球鞋、军帽,手臂上戴着有红十字和防疫字样的臂章,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全副武装。但即便是这样一支“正规军”,也被站岗的士兵喝阻下来。

  “从今天开始,任何人都不让进了,包括军、警、医,组织上有通知,你们不知道?你们属于哪个部队?”士兵喝道。

  原来,这是一群志愿者,“伪装”成防疫队,想混入北川,被揭穿后,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在一旁泄气、发呆。

  我下意识地向旁边张望,除了悬崖峭壁,四下到处有武警站岗,毫无可乘之机。

  看我们迟迟不肯离去,一个自称是当地宣传部的男子,来到我们面前,看过小江的记者证后,他右手一挥说道:“你们看见没有,路障后有两条道,一条下坡道是通往北川城的,绝对不能进;还有一条上坡路,你们远道而来,那就上去看一眼北川吧。”

  进入

  上山的路,乱石滚了一地,道路好像被拧过,扭曲变形。山崩地裂后,路上出现了一条很大的裂缝,一不小心,整只脚就会陷进里面。

  没有风声,没有人语。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军警的视线越远越好。因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伺机进入这座已经没有一个生命的城市。

  终于到达山顶了,那是一块突兀在悬崖上的坟地,能远眺整个北川城。

  我端起长镜头,远远望去,山谷下雾气朦胧,依稀能看见一片没有尽头的废墟。黑云密布,云层压得很低,下面的废墟几乎没有色彩,灰色和苍白,是这座失去生命的城市的主要色调。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从远处废墟中飘来的异味。

  山道上站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透过树林,她在眺望死城,像一座雕塑,默默无语。呆滞的眼里尽管没有泪水,却能让人真切地感觉到其中的悲伤。

  我轻声问:“你也住在底下吗?”

  她的脸依然朝着那个方向,像是回答我:“我们北川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娃儿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能察觉到,她心里有太多的悲伤。我不忍拍摄,也无法安慰她,只能在心里默祷:天佑苍生!

  天色显得灰暗,我只想抓紧时间快点下山,快点进入北川,好近距离留下这座受难城市最后的身影。

  说老实话,我记不起最后是怎么爬到山底下的,只晓得走“之”字型,数不完的碎石,没有穷尽的杂草,脚底踩实,手上抓紧树枝,小心翼翼,胆颤心惊。一路上,是一个念头在支撑着我:往下走一步,北川城就会近了一步。

  终于到达谷底了。我头上浸满汗水,应该不全是累的。只见左臂上擦了几条划痕,也记不起是啥时候划的。脑子一片空白。再抬头望上去,山峰峭壁、露出泥土的山脊、悬着的巨石,茫茫一片。

  这时,我感到了后怕。

  死城

  终于见到了北川城。

  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几座高高矗立的山峰,层层低垂的阴云,下面是一座没有生命迹象的死城,一堆埋葬了许多人希望和身躯的瓦砾废墟。生命脆弱,它在大自然面前无能为力。

  这个小城的任意一处角落,都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眼前是横七竖八的横梁砖瓦,一切都变了形状,歪歪斜斜,像达利的画。

  一幕幕犹如梦魇般的场景,却有着诉不尽的细节:一块断裂的楼板,一只掉地的发夹,一个破了玻璃的结婚照镜框,一堆散架的家具,还有泥泞里的衣物鞋袜,砸烂的冰箱电视机,巨石压扁的轿车,等等。总之,这里就像一场惨烈炮火后遗下的废墟,横扫一切,除了破碎,还是破碎。

  我穿着军用大皮鞋,平时觉得挺管用的,不怕铁钉、钢筋,也不担心滑跤,但此时我却嫌它笨拙,走在碎石满地的街道上,唰唰作响。我不敢重踩大地,我脚底的瓦砾下,有无数亡魂蜷曲着。

  我想听听北川发出的声音,但听不见:汽车躺在路的中央,死了;房屋倒塌一地,死了;河水停止流淌,死了;烟囱断了炊烟,死了;商店狼藉满地,死了。一切都死了,留下的都没有生命。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死一般寂静。

  此情此景,叫人根本无法控制眼泪。我心里喊道:北川,你太惨了,人间不该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悲剧!

  可我不敢哭喊。我怕惊动了这片凄凉的死静,怕惊动了还被压在钢筋水泥下的亡魂。

  这是一种不曾有过的经历:当我停下脚步,就好像活在死的地界里,没有生机。假如这时有条鱼在水中游,我大概也会听见它尾鳍摆动的声音。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那铃声让我毛骨悚然,恐惧至极。我接了,却又断了,冥冥之中,我真不知,这是天堂来的铃声,还是地狱发来的警告。

  再过两分钟,又响了,接通了,问我是否有兴趣回答一个商业调查的问题。我愤怒地关闭了手机。

  这时,一直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小赵,掏出手机打开扬声器,选了首成龙的歌《真心英雄》,放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放。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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