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塞湖危情

　　-本刊记者/吴伟(发自绵阳)

　　“现在80%的人都在盼望轰炸机”

　　震灾后，四川人流行这样的段子：“不怕地震，就怕余震；不怕余震，就怕预报余震；不怕预报余震，就怕预报了一 直不震。”

　　欧阳江河的《纸手铐》，讲述了一个被强迫戴上纸手铐的人，因怕纸手铐破裂而遭受惩罚，而长期将两只手腕紧紧靠 在一起，连睡觉也不例外。出狱之后，纸手铐已经解除，但他的两只手腕已无法分开。

　　绵阳人目前戴的这副“纸手铐”，一边写着“地震”，另一边印着“洪水”。

　　和地震灾害下几乎所有四川人一样，绵阳人戒除了抖腿的习惯，更多的，几乎没有绵阳人敢开龙王爷的玩笑了。

　　洪临城下

　　为应对唐家山堰塞湖溃堤的洪水侵袭，四川省绵阳市从5月27日起执行的撤离疏散方案至6月4日已进行到第九天 ，不论是住在山上帐篷里的，还是住在平地等警报的绵阳市民，都经历着同样的精神煎熬。

　　根据“唐家山堰塞湖应急疏散预案”，如出现三分之一溃堤险情，绵阳将撤离15.86万人，如出现二分之一溃堤 险情，将撤离120万人，如出现全部溃堤险情，则将撤离近130万人。

　　一旦唐家山堰塞湖决堤，绵阳城区以防空警报的方式发出撤离信号。据测算，大坝全溃后洪水需4小时到达绵阳城区 ，二分之一溃决后需5～6小时。市民有充足时间按既定路线撤离到高处。

　　5月27日，市区内地势相对低洼的游仙区、涪城区等地疏散转移市民达20万人，其中游仙区有8万人。

　　来自唐家山堰塞湖抢险指挥部的最新数据显示，在天气晴好、上游无降雨、渗漏不出现大的变化的情况下，预计唐家 山堰塞湖将有可能于6月5日到6日泄洪。上次专家预测的泄洪时间是在6月1日到3日。

　　如果洪水袭城，过完洪水约需4～5小时。但洪水过后，居民要回家居住还得等7～10天，相关部门必须给“洪泛 区”消毒，检查城区建筑是否能入住，特别是地震中遭遇重创的建筑。根据绵阳市抗灾抢险指挥部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便回 城。

　　“现在80%的人都在盼望轰炸机。”沈锐觉得自己比地震灾民还惨：“我天天盼防空警报，随时都以为在响；天天 盼决堤，不然磨蹭几个月人都疯了。”

　　沈锐是四川人，也是中国移动的设备提供方代表。地震之初，中国移动的地面基站大规模受损停止工作，他被“空投 ”到绵阳修复基站，以维持其正常运转。

　　他住在市区内的绵州酒店11楼。这座四星级酒店的388套客房一直爆满，自紧急方案公布后，绵阳的许多酒店、 旅馆宣布关门，没有太多的住处供外来者选择。

　　12楼以上住着水利部的专家。

　　“专家叫，蛤蟆不叫，安心睡觉。嘿嘿。”

　　洪水预报给原本地震受损并不严重的绵阳市带来了沉重的经济损失。出租车司机说，现在绵阳街头的人口还达不到正 常状态的一半，以前晚上去河边全是“鬼饮食”(四川部分地区对路边排挡的叫法，因其到了夜晚才摆出来而得名)，如今都 是安置点。

　　沈锐嘲笑着自己的同事：“后方很多想来前线，来了后心理承受力又太差。”

　　就在6月1日，沈的一个上海同事刚到就不停问洪水啥时来，淹到哪儿？沈骗他晚上就要放水了，结果那人一宿没睡 ，2日一早就回了上海。

　　“能坚持三天的就不错了，我这来来回回有3个同事，在路上就被吓回去了。先是听说要睡帐篷，在路边睡觉、吃饭 、工作，一下车看到一堆救护车过后，掉头就跑。剩下到绵阳一线的，不是被死命令留下，就是真正来做事的。”

　　洪水不淹腰杆不上山

　　“我们撤了又回来了，不说还有几天才放水吗？”

　　绵阳市区安昌桥附近曾经繁华的饮食一条街上，一家中江风味面馆自5月27日开始打烊，但忍了一天，就重新开张 。

　　“反正洪水来市区最快都要4个小时，打个盹再往山上撤都来得及”，面馆的服务员这样安慰正抽着面条的顾客。

　　这条被当地居民称为“临江市场”的街道比以往少了太多美食选择，火锅、中餐、钵钵鸡(一种四川本地的冷锅串串 )等餐馆均未开张，洪水来了能卷包马上撤离的面馆、粥店、小吃店还在勉力支撑。

　　四川人的美食冲动也水冲不动。5月30日早上9点，一家经营地道绵阳本地小吃“米粉”的面馆前排起了两列长龙 ；5月31日同一时间，人更多了，被“洪水要来”吓疲了的绵阳人在排队时反而多了一份悠闲，有人还吹着欢快的口哨。

　　6月1日15时，临江市场入口处，推着三轮车卖咸鸭蛋的邓阿姨左顾右盼地看着街上稀松而又神态自若的人们，“ 不是传说3点有撤离演习吗？怎么还不拉防空警报？”

　　如果演习中有人撵她，她打算把咸鸭蛋先送回10分钟车程的家里，然后再坐电瓶车跟上撤离的人群往山上开。幸运 的是，当天没有警报，也没人撵她，可以继续做生意，尽管顾客只有往常的一半不到。

　　与“非典”时期的扑克一样，麻将在四川几乎能起到赈灾物资的作用。

　　邓阿姨左边30米处，街边绿化带临时搭建的帐篷前，相邻的几家人搓着麻将等防空警报。

　　“包裹早就准备好了，警报一响就走人。私家车不让上街，我们每家都准备好了电瓶车，懒得走路。”

　　牌局间，一位60来岁的女人用余光扫了一眼记者。自从在此搭了帐篷后，她家的牌局就没停止过，左邻右舍都是常 客。

　　“不想那么早上山，林子里头潮湿，又不方便买菜做饭。”

　　当天被虚惊一场的绵阳市民愈加不在乎唐家山堰塞湖这把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天天睡山上，淹了好回家

　　即使等待是种煎熬，四川人的天分也会把它尽量演变为煎与熬的美食过程。

　　天天盼决堤的绵阳人将堰塞湖当主料，把山中无聊的等待当豆瓣酱，炒成一盘“回锅肉”，灾难下的生活也应有滋有 味。

　　在绵阳西山公园、富乐山公园等能容纳上万人的大型安置点，“不插电”的娱乐方式被发扬光大，无噪音的“轻型娱 乐”如十字绣、扑克牌，低噪音的“重型娱乐”如麻将，暂时无法工作学习的绵阳人靠这些方式砸碎了单元房墙与墙的隔离， 拉拢着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

　　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聊着时下的抗震时事，不时交换着一些生活用品。

　　没有电脑游戏的小孩子躺在吊床上安静地看着书；没有沉重课业的几个中学生聚在一起纵论人生理想。

　　12岁的小学六年级男孩张毅自地震后已几易其所，从家搬到河畔，又搬到路边绿化带，再搬到广场，最后还是被洪 水逼到在西山公园半山腰搭建的帐篷里。

　　每次搬家得花30元雇货车，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张爸爸目前还在北川一带参与救援与赈灾，没空回家帮着转移。

　　张毅就读的成绵小学因洪水威胁而被迫放假，即将面临小学升初中考试的张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就着另一把高点的 椅子，埋头在一本大16开的数学习题上划弄着。

　　70岁的张爷爷坐在另一张小凳子上检查着孙子的语文作业。

　　闲暇时间，张毅就跑到20米外被地震震塌的围墙处拣一些完好的砖头，给帐篷区铺一条防滑通道。

　　爷爷取笑孙子：“你不是要为大家服务吗，咋个铺到自家门口就停了？”

　　“人家要做作业嘛”

　　“我长大了要像爸爸那样当个军人，以后哪里地震了我就可以帮别人了。”

　　88岁的赖婆婆地震发生之时迅速“Lui”(原音如此，四川话，同“跑”，有连滚带爬之意)下楼，想起家门没 关又上楼锁门后再下，被帐篷周围的邻人们视为“偶像”。

　　“就是蚊子多点，临时厕所臭点，买菜不方便，往返得跑一个小时。要不是洪水，现在我就能住家里头了，屋头房子 都鉴定过的，没事。”

　　“现在搬到山上，天天就盼望来个空调，或者这就淹了好回家。”

　　灾民安置：从混沌到有序

　　-本刊记者/吴伟(发自北川县擂鼓镇)

　　灾民安置也是对政府管理水平的一个考验

　　在经历自救、互助以及公众的帮助后，数百万四川地震灾民的安置目前已步入政府救援层面，从食品救济到卫生防疫 支持，再到住地安置，下一步就是灾区学校的复课。灾民的生活由最初的自发、混沌状态转向组织化、标准化状态，灾区社会 秩序逐步恢复。

　　混沌：灾民易超的短信

　　5月16日，易超发来了第一条短信。

　　14：01：39

　　“我是一个在都江堰的汶川人，现在这里的救济只针对当地人，我没有吃的没有水喝，能否帮助我反映。我的名字易 超，现在聚源镇普星村三组。”

　　易超没有接听回拨电话。

　　14：19：16

　　“现在每天一个人一袋方便面、一瓶水，但只有都江堰本地人才有，我们这类不是本地的人就没有。”

　　14：24：35

　　“我老婆是孕妇，物资也不是那么重要，但心里的那种感觉真的让我心寒，我就像短(断)线的风筝。”

　　都江堰市抗震救灾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食品饮水由各基层政府组织根据当时当地的实际居民数，在物资中心统 一领取，因此像易超这样逃难过来的异地灾民并未被列入当时的分配计划内。

　　工作人员答应立即向聚源镇政府转达，供应一些应急物资救援易超。

　　5月18日

　　11：43：29

　　“这里昨天没有发水和吃的，今天一个人发了一瓶水、一袋方便面，也给我发了。我朋友前天下午给我送了两件水来 。吃嘛，就到处蹭。家也没法住了，唉，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11：53：57

　　“就是担心她(指易超的妻子)，这里的水没人检疫。今天就发点点药，喊放在水里，也不知道对孕妇有影响没有？ ”

　　12：02：37

　　“水主要是我老婆和她大嫂在用，因为她大嫂还带有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

　　5月19日

　　21：53：39

　　“今天没有发救济了，现在街上除了水，另外东西基本都能买到。我家还有两件水。今天医生也叫我老婆别吃井里的 水，现在成都水也不好买，真不知道水用完杂(咋)办。”

　　到5月20日，对各个灾区的救援挖掘工作已基本结束，政府工作重点逐步转向灾民救济与卫生防疫。

　　5月24日

　　13：05：44

　　“白水河在彭县的小鱼洞那边，我汶川那边本来就没家，只有个户口，现在这里的家也没了，真不知道以后杂(咋) 办。”

　　13：24：00

　　“自己买的花油布搭了个棚子，食品水全靠自己了。”

　　18：21：01

　　“平时几元一米，我买成十五元，花了一百多，不买又没地方住，钱花完了。等这段时间过了在(再)想办法噻。”

　　20：32：28

　　“取得到对于我无用噻，我有点钱都在工地上被老板拖欠起在。”

　　5月28日，易超收到了其所在单位，汶川县公路局的回乡安置指令。易超舍不得有孕在身的妻子，但又不得不面临 缺乏安置的现实困难，加之由都江堰前往汶川的道路尚未打通，一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顿状态。

　　5月28日

　　16：20：41

　　“喊我们自己想办法回去，我的户口在汶川县公路局。不回去就不安置，我也没办法。”

　　19：09：27

　　“刚才忙，看来明天只有走路回文(汶)川了，摩托好像只能骑到映秀，其它的只有靠双脚了。活人杂(咋)这么雷 (累)啊？”

　　19：32：18

　　“今天给他们打电话口水都说干了，喊必须回去，不然就不管了，现在真不知道该杂(咋)办了。”

　　19：43：42

　　“但这里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有都江堰户口，到时只有35个平方的房子，其他什么都没了，马上要添娃娃了，以后杂 (咋)个过嘛？”

　　5月30日

　　08：51：06

　　“12月17号(指易超妻子的预产期)，昨天才去检查过，目前一切正常，谢谢关心。我都32了，看到今年生活 有点起色才想要个小孩，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翻得了身哦。”

　　有序：擂鼓镇上的帐篷阵

　　5月31日18时05分，擂鼓镇上的帐篷阵前飘来一股久违的饭菜香。

　　四五辆军用野战炊事车在水泥马路上一字排开，每台炊事车能在一小时内做出起码供一个连食用的饭菜。

　　晚餐异常简单，火腿肠炒洋葱，但这对啃够了饼干的擂鼓镇无疑是打了一顿牙祭。

　　在这个由四川省军区援建的受灾群众临时安置村内，炊事车后的帐篷阵共有170余顶墨绿色的野战帐篷，按每顶帐 篷住10人计算，可容纳灾民1700余人。

　　帐篷阵被分成了几个片，每个片区都有负责人；每个帐篷都有自己的编号，有一个篷长，篷长负责代领、发放每天的 食品和各种物资，还要负责征集蓬员的意见和建议。

　　受灾群众安置点成立了群众自治管理委员，管委会设立了治安巡逻队，由律师、民警和各片区志愿者组成的治安巡逻 队每天分4班24小时不间断巡逻。

　　除此之外，镇上别处还有一片更大的帐篷阵。目前，北川已决定将辖区三镇中的曲山镇和擂鼓镇人口全部安置在擂鼓 镇，曲山镇不再作为人口安置地点。

　　因为唐家山堰塞湖抢险的缘故，几乎每隔几分钟就有直升机从擂鼓镇头上飞过，连小孩子都对这些扇翅膀的大家伙丧 失了兴趣。

　　但这里不经意遭遇的路人都有可能曾经是一个英雄。

　　褐衣汉子吃过晚饭带上妻子出来遛弯。5月12日地震当时，夫妻俩恰好没有回位于半山腰的宅子居住，从而幸免于 难；小孩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上学，房子没塌，拣回一条命。

　　从朋友处打听到北川县城伤亡惨重后，这位36岁的仁兄自13日就骑着摩托天天去县城救人、运输伤员，一直忙活 到25日北川宣布封城。

　　他始终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名字，以及救过的人数：“我就想回去看看，能干点事情，尽点力。”

　　大量的受灾群众从绵阳市的南河体育中心、九洲体育馆等地陆续回到擂鼓镇，以村社为单位开展灾后自救。

　　赵纯江24日经镇干部的劝说从九洲体育馆回到了镇上，在他曾经居住过的楼房旁搭了一顶临时帐篷。

　　正逢赵纯江一家做饭时间，一口浅底锅里盛着土豆炖白菜，汤锅里熬的是米粥。食物是从镇上领的，燃料是废墟中扒 拉出来的烂木头。

　　“就柴火不缺，最缺的是给小孩读书的教室。”

　　事实上，擂鼓镇上的学校正在重建中。

　　5月31日下午，由成都军区驻滇某师援建的帐篷“八一幼儿园”搞了一场迎接六一儿童节的庆祝会，160多个小 孩子在1988年奥运会主题曲“HandInHand”和2000年欧洲杯主题曲“CampioneEuro2000 ”的伴奏下翩翩起舞，曾经愁云密布的稚脸上逐渐泛起笑意。

　　至少在该师驻扎的这段时间，孩子们上学期间的午饭是三菜一汤的“优厚待遇”。

　　同一时间，镇上的“兴川希望小学”的学生们在帐篷阵前领到了成都志愿者送来的新书包和新文具。

　　5月22日，民政部紧急部署21个省市对口支援四川的重灾县，经济实力雄厚的山东面对的是受灾惨重的北川县。

　　灾后的擂鼓镇目前没有搭建板房学校的地方，济南市决定接收擂鼓镇三年级以上学生来济复学。6月3日晚，擂鼓镇 的804名小学生及随行的37名教学管理人员由绵阳乘火车前往济南。

　　据悉，擂鼓镇过渡性安置房建设任务将全部由济南市承担，共需安置人口20000余人，建设活动板房7000余 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