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羌寨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6月13日10:22 南方人物周刊
回不去的羌寨
萝卜寨如今仅剩的传承 羌族文化的释比老人王明杰在他的房子废墟上唱经 图/大食

  羌,是甲骨文中反复出现的惟一一个氏族名称,

  中华族群和巴蜀文明最古老的源头之一

  本刊记者 卫毅 郑廷鑫 发自成都、理县、汶川、茂县

  招魂

  儿童节傍晚,夕阳西下,土黄色的阳光洒在汶川县萝卜寨土黄色的羌寨废墟上,满脸黄土的释比王明杰一言不发地敲着羊皮鼓跳起了招魂的舞。高山上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羊皮鼓咚咚咚的响声,弥散在空气里。周围的人或静静地抽烟,或闭着嘴低着头看着脚底的废墟,再看看老人。

  释比是羌族中最具权威的文化集成者,类似汉人的“端公”。直至2001年,92岁的释比老人张福良才开始挑选有潜质的学生,68岁的王明杰得以拜其门下。

  地震那天,王明杰在家中看了一张《了凡四训》的碟片。观睹完毕,他来了兴致,决定去猪圈看看新买回来的猪。出到屋外,突然,四面传来巨响——地震了。王明杰跳到厕所门口处,一边喊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没做过坏事啊”,一边就看着自己住的那间有四百多年历史的黄泥房子塌了下来。

  震颤平缓之后,王明杰赶紧跑到女儿家,在废墟边上喊——死了没?下面传来一个声音——没有。

  救完人之后救物。

  释比老人在做法事唱经的时候,得配齐一整套东西:猴皮帽、羊皮鼓、神杖、师刀……在羌族传统里,这身打扮能抵挡鬼的纠缠。王明杰从废墟里只找到了猴皮帽、压破了的羊皮鼓、一些有关羌族文化研究的书,其它什物则埋于尘土。

  被埋的法器已逾上百年历史。“文革的时候,这些东西被红卫兵烧掉了一些,剩下的被人偷偷收起来,‘文革’结束后,继续用到现在。”王明杰说。

  地震当天,释比王明杰开始为死去的人们做丧葬。从招魂到开路,一次两个小时,之后,他每天都陆陆续续地为死去的人们唱经,让亡灵能得以安息。

  那些未满12岁的孩子不在招魂之列。在羌族习俗里,未满12岁夭折的孩子称为花童,花童是不用招魂的。

  除此,未被招魂的还有一家上山采药之人,他们被滚石所毙,在王明杰推算下,须到农历五月初二才得以招魂。“时间算得准才能把魂招回来,不然会闹鬼的。”

  唱经

  与许多人印象中的羌寨不同,萝卜寨是一座没有碉楼的羌寨。依山而建的黄泥材质建筑错落成群,宛如迷宫,分布在海拔1970米的高地之上。萝卜寨并不是它最初的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被称为“凤凰寨”、“富顺寨”、“老虎寨”。

  王明杰说,如今寨名的由来,源于一次大屠杀。萝卜寨地处汶川与茂县交界处,传说曾有一位寨子里的首领,为抗拒官府的苛捐杂税而周旋于两地之间,最终惹恼了官府,官府攻上山寨,杀人如削萝卜,故得名萝卜寨。

  震后至今,山寨之中,木头零碎地散落在黄泥里,只有汉明帝年间落成的龙王庙没有垮塌。废墟前面的空地上,是一排排整齐的帐篷,羌民们就在帐篷里继续着还得继续的生活。有人回到已经坍塌的家里掏东西,好一阵功夫过后,带走的是一串粘满黄土的腊肉。

  王明杰守在三女儿家的小卖部后面,自己搭了一个小帐篷,没有进入群居的帐篷里。

  忙碌一天的王明杰会想起张福良教给他的东西。在过去的好几年时间里,王明杰在各种场合为老释比敲羊皮鼓,听着他唱经,“内容很多,得一句一句学。”

  释比唱经的内容包括上中下三卷,每卷各分十二段。上卷为祭山、还愿;中卷为安神、驱邪、嫁娶;下卷专门为凶死之人所唱。王明杰还没来得及将下卷学毕,老释比张福良便于地震中成为“凶死之人”。

  王明杰认为自己赶上了好日子。2006年6月,汶川县政府给他颁发了一块“古羌释比文化传承人”的牌匾,“以前的老释比没有的,从我这一代释比开始发这个牌。”

  在以往,释比的户口上写的是:文盲。一位研究释比多年的专家说。

  智慧

  在阿坝师专美术老师杨瑞洪的油画中,萝卜寨是一处白云飘渺的静谧之地。

  地震发生的那一瞬间,杨瑞洪和他的妻子唐平正陪朋友游览位于理县的桃坪羌寨。他们多年访游于此,熟悉这里的历史和风物。

  “那天阳光真是太好了,”杨瑞洪回忆,“我们决定再待一会儿。”杨瑞洪一行在桃坪一位朋友家葱绿的葡萄棚里多喝了几盏茶。也就是这几盏茶的功夫,他们从汶川开来的汽车被砸成扁平。他们在葡萄棚里躲过一劫。

  桃坪羌寨分为新旧两寨。旧寨有着延续两千年的历史,新寨则建于2006年。风行网络的“天仙妹妹”尔玛依娜是盛开于此的现代羌族传奇。

  桃坪羌寨较为完整地呈现了羌族建筑的特点——靠山面水,坐北朝南,布局整饬。这些建筑全由石头垒成,威严而深沉,被称为“东方古堡”。桃坪最高建筑为碉楼,这些桃坪地标性建筑在古代主要用于抵御悍敌。

  在桃坪,刚落成的新寨房屋倒塌了一片,新建的碉楼被削去了顶部,90%的建筑出现问题。在旧寨,虽然也有房屋倒塌和开裂,但整体受损程度好于新城,50%的建筑仍能使用。在唐平展示的一幅照片里,一户用黄泥做粘合材料——这是一种传统建筑手法——砌成的数层石楼在地震中完好无损。

  杨瑞洪说,羌族经验丰富的老匠人能将梯形的斜线砌得笔直,那是一种抗震的结构。古羌寨闪烁着先人的智慧。

  羌族先人的智慧仿佛一直延续。地震中,桃坪羌寨自来水中断。寨子里历经千年岁月的“古羌圣水”水道担负起全寨人的饮用和生活用水。

  1933年

  祖先的智慧也不能抵挡所有的灾难。茂县叠溪,浓缩了80年内两次大地震的苦难。

  在茂县较场乡的叠溪中学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杨家将点将台,相传为佘老太君点将之处。1933年,茂县发生7.6级大地震时,这块巨石被硬生生震裂。1950年,在点将台上复又修筑一座碉楼。此番地震后,碉楼只剩下一半。

  1933年8月25日是叠溪历史上最恐怖的一幕。叠溪这座历史上重要的军事要塞——古蚕陵重镇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座残破的城隍庙。

  整个叠溪古城在那次地震中只有6人生还。古城只余一个北门没有塌下,这次经历了8级地震后依然矗立在杂草之中。据说,当时全城倾覆,没有任何残迹可寻。地震造成的山崩,使岷江三处壅塞,形成三大“堰塞湖”。地震造就的两个大小“海子”保留至今,宛若山岭间镶嵌的蓝宝石,成为令游人心绪复杂的景观。

  刘元生是当年叠溪古城里6位生还者之一。地震的时候,刘元生29岁,他于1961年去世。其子刘光复今年64岁,仍生活在叠溪。

  刘光复说叠溪自1933年大地震后,再也没有释比老人了。“不过,婚嫁丧葬的习俗还保留,会到茂县那边去请释比过来作法。”

  现在居住此地之人口,都是1933年地震后,从乡下搬过来的。“现在较场这个地方,原来是和半山腰的悬崖一样平,1933年地震的时候,一下子下降了几十米,比坐电梯还快。”

  此地已没有人会说羌语。刘光复说,住在山顶与河对面的人,在1933年地震中幸存者更多些,所以就还会说羌语。在叠溪山上的村庄,还保留着“转山会”的习俗——也就是祭山。此习俗仅限于山上,山下相关的风俗已于1933年终结。

  刘光复所在的村庄在此次地震中没有村民死亡。村民家里,石墙都坏了,砖木结构没什么事,比较结实。这是源于1933年那次大地震之后的经验。

  昭示着羌族信仰的白石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里消失了。只是近些年来,新修的房子开始慢慢地拾回习俗,在屋顶置放白石。

  叠溪是茶马古道的一条分支,跟汉族的交流较多。“现在待客也没有羌族人传统的砸酒,而是喝茶,跟汉族差不多了。”刘光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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