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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训练的老福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7月17日17:14 南方人物周刊
简简(昆明) 在实验室的走廊,我时常看见瘦高身材的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耷拉着头,两只长手前后摆动着,一只手里总会紧紧 地攥着一块垫板,那是他给学生讲解实验时垫纸用的。 第一次见到他,我注意到他的与头颅不太相称的宽阔肩膀,像个衣架子一样很“富余”地支撑着略微显旧的格子衬衣 。 他是第一个受聘于中国科学院的老外,中文名字叫“老福”,我导师给他起的名字,期望他能有多多的福气。 老福有一双淡蓝色的忧郁眼睛和一张无比苍白瘦削的脸。 二十几岁开始,他就饱受癌症的折磨,那时他在英国,后来辗转到美国。期间,他数次躺上手术台,身体的一些器官 因而被切除。他的消瘦,他经常跑卫生间,他说话时不停咳嗽,都和年轻时就被癌细胞侵蚀的身体有关。 受聘来到我们这个位于中国西南边陲的研究所时,他已经年逾五十。一开始,我们谁都不信他身患癌症,因为他是那 样平静、乐观。他说话时声音很柔弱,就像他贫血的脸。他又那么幽默,从不提自己的病,一开口总是和我们开玩笑,挥霍着 特有的“英国式幽默”。好像每一件事,他都能看出好笑的地方,然后用他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出奇地好笑,总令人捧腹不止 。 一次组里聚餐,我正好坐在他旁边,我们谈起了“笑”。一个同事说,老福的笑看起来天真无邪。不料他很严肃地说 :哦,这在我们英国很普遍,那里的人不会笑,于是就专门进行笑的训练,像这样……说着,他迅速将嘴角高高地上弯,向我 们露出一个圆满的笑脸,然后补充道:不过,在中国,你们的笑看来没有经过训练。我揶揄道:那你的笑经过训练没有?他一 下子乐了,“哈哈哈”开怀大笑起来,并像孩子一样摇着我的胳臂,说:你又在取笑我了! 老福来到中国不久,他年近八十的母亲千里迢迢来看望儿子。我陪着他们在一家小餐馆里吃饭。他母亲动情地讲起常 去他们家院子的一只鹦鹉。“16年了!”她怀念地说,“每天它都来到我的院子,每天我都给它放些吃的东西……后来它不 来了,我猜想它是死了……之前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它的嘴裂开了一条缝……” 这时,老福很认真地问她:妈妈,它抽烟吗? 我在一边忍不住笑了,他母亲也被逗笑了,伸过手来,隔着桌子轻轻拍了他一下,怜爱地笑道:噢,儿子! 老福的母亲有三个儿子,其中老福和一个哥哥是双胞胎。两个哥哥长得健壮高大,只有老福身体最为孱弱,但他是家 里唯一有牛津大学博士学位的孩子,所以深受母亲喜爱。我可以想见三个年幼的男孩曾给母亲带来多少欢喜和烦恼。 有天老福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附件里有两张照片。我好奇地打开,第一张标题为“6个月大的老福”,细看却是一只 头发零乱的小猕猴正从一块大石头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张望,模样实在滑稽可笑。另一张照片标题为“双胞胎猴子”,打开一 看,是一位非常漂亮的西洋少妇,怀抱着一对双胞胎婴儿,正甜蜜地向我看。这当然就是不放过任何开玩笑机会的老福和他的 母亲、哥哥。 可是谁又能想到他被癌症苦苦拖累了近30年?直到来中国时,他仍在每天吃药。他戏称他每天都在吃老鼠药,因为 他服用的药物和老鼠药的原理是一样的——抗凝血。 我的生日快到了,老福说之前一天要请我吃饭。那天我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饭馆中央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树。在 树桩下,有一张小桌子,我和老福在桌前吃着简单的饭菜,聊啊聊,一直聊了4个小时。老福的脸泛着红光,他的眼睛不再是 忧郁的蓝色,却有着阵阵喜悦的涟漪。 他几乎每天都给我发Email,有时是公事,有时是请我帮忙。我出差去日本时,我们依然每天通信。在一封标题 为“大米饭和蘑菇”的信里他说:“你每天都只在订饭的时候来,问我要吃米饭加蘑菇还是吃炒饭,难道生活里只有米饭和蘑 菇吗?就没有别的了吗?”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又在开玩笑吧?我拒绝了,理由是他这只是因为孤独。一星期后回国,见 到的还是那个笑眯眯的老福,虽不时感到他纤弱而热烈的心,但我们更多的是友好的同事。 年底,他觉得肋骨痛,趁圣诞节回美国去检查了一下。医生发现他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骼。再后来,可怜的老福苦 苦挣扎了不到一年时间,在美国去世了。 他在美国进行此生不知第几次放疗时,我们打电话问候他——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我和他开玩笑 :老福,你的头发还剩下多少呢?——从前他在中国时,浅黄色的头发就只有很稀疏的几根。他没有生气,挺认真地回答我: “哦,现在我的头绝对就是只光溜溜的鸡蛋!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去医院做放疗,看到病人都顶着个光光的鸡蛋头,心里还 很诧异。现在我也和他们一样了。哈哈。” 他走了之后,我常常回忆起一个晚上。那天我加班,走的时候已经很晚,老福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他正准 备离开。我惊奇他怎么这样晚回去,就站在门口对他说:“老福,以后你可要早些回去啊,晚上街道的治安不是很好。你又是 老外,万一遭人抢劫怎么办?”他想了想,挥舞着手中的一把长伞,说:“那我就拿这个当武器!”我笑了,说:“你这把伞 ?转眼就成了抢劫者的武器了!”他站在那儿一下子懵了,一筹莫展,神情中透露出孩子般的紧张和恐惧。“哈哈。”我不禁 乐了:“不怕不怕,小心些就是了。”他才回过神,重又快乐起来。 一年后,我读博士临近毕业,在论文中向亲友们致谢。我写道:感谢老福博士,我将永远回忆他对我真诚的、耐心的 帮助,以及他那“未经训练过”的天真笑容和“英国式”风趣——即便绝症缠身的时候,他也一如既往地热爱着生活及生活中 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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