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欧阳海燕

　　由于男上司“不适当的语言及行为”，她经历了自杀未遂，被辞退及成为被告等一系列变故

　　原松下女员工沈杨现在是双被告。

　　今年6月，她陆续被原上司朴部长及松下电器(中国)有限公司告上法庭。朴部长称，沈杨在媒体上“自称”因拒绝性骚扰而被上司辞退，损害了他的名誉权；而松下公司告她未经同意使用了以松下名义盖章的在职证明，给原告造成了损害。

　　这段时间，沈杨的生活重心是法庭，不是在开庭，就是在准备开庭。

　　沈杨已经快四个月没有工作了。今年4月，公司以她违法违规为由，解除了与她的劳动合同。官司缠身，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找工作，或者全心投入一份新工作。

　　她现在自谋的生计是给宠物美容。这手艺是她几年来给收养的6只流浪猫剃毛练成的，“现在正好靠这个挣点钱。” 沈杨说。

　　被骚扰、被辞退、自杀未遂、又被辞退、再成被告，从2005年末入职松下，沈杨的生活就一直波澜起伏。

　　骚扰

　　沈杨，28岁，2003年毕业于北京某高校日语系。到松下公司前，曾在某外企工作两年。2005年，经人介绍，沈杨向松下半导体营业部朴部长发了一封求职信。

　　沈杨和朴部长见的第一面，不是在公司正规的面试场所，而是在一家海鲜酒楼的包间。一天，她接到朴部长电话称要见她。沈杨以为这是一次面试，就拿着简历和一大撂证书去了。“但所谈话题和工作没多大关系，”沈杨说，没过多久，朴部长就通知她上班了。

　　入职松下后，沈杨在机电部做销售工作，主管领导即是朴部长。

　　据沈杨描述，朴部长不到40岁，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再热的天也是西装笔挺，头发三七分，总是打着发胶吹得一丝不苟，像极了日韩剧里的中年职场男性，说话声音也很有磁性。

　　“但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绅士，”她说，朴部长的一些做法令她很别扭。

　　朴部长约她吃饭的频率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限度，“可碍着上下级关系又不能断然拒绝。”后来，沈杨想了个办法：带饭。

　　但朴部长打电话、发短信甚至发暧昧的邮件，却是她没办法避免的。在沈杨保留并做了公证的一封邮件中，一个署名为“piao××”的人向沈杨索要照片，沈杨将夫妻合影发过去，表明自己已婚后，对方仍发信直称“小美女”、“可是我不满足，图像太少。”

　　沈杨说，朴还多次单独叫她到会议室，对她动手动脚，把手放在她腰部和其他地方，还把从日本带回来的长筒丝袜包起来假称是手帕送给她。在沈杨看来，男人送女人丝袜蕴含暧昧意思，如同女人送男人腰带。

　　松下电器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员工说，在松下，送小礼物给同事和下属是很平常的事。该员工就曾不止一次看见有人从日本带回来一大堆丝袜送给要好的同事，“因为日本的丝袜便宜”，而且“送也不止一个人”。但该员工称：“比起丝袜来，送点心更常见些。”

　　7月21日，记者拨通了一向回避媒体的朴部长的办公电话，声音的确富有磁性。对于短信、电话、邮件、小动作、礼物等事情，朴部长并没有一概否认，他的说法是：“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但他表示没有时间和记者说太多。

　　但对于见报的“性骚扰”一词，朴持坚决排斥态度，他称这是沈杨通过记者捏造的。

　　辞退

　　对于朴部长的骚扰，沈杨称自己能躲就躲。“不能翻脸，因为我不想失去工作。”她说，她不是一个特别有事业心的人，只是努力做好份内的事罢了，那是她的饭碗。

　　沈杨夫妻俩的工资，1/3要还房贷。沈杨的母亲患有癌症，几年前动过一次手术，花了12万，平时的治疗费用也不少。沈杨还养了6只流浪猫，每个月的开销也要几百块。

　　2007年6月，沈杨请婚假和丈夫去西藏旅游，20天的行程，两人一共花了4000元，沈杨笑称自己低消费。 “硬座去，硬座回，搭货车甚至拖拉机，住20块钱以下的旅馆。”她说，为了省钱，他们还住过喇嘛庙旁边墙体开裂的柴房。

　　但沈杨珍惜的饭碗还是要砸了。休婚假回来，她发现公司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朴部长新招了一个女孩。而在此前，沈杨已隐约察觉朴部长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冷淡了一些，我还挺庆幸他不再硬拉我去陪吃陪喝了。”

　　2007年7月，朴部长找沈杨谈话，称其“工作上不符合要求并违反公司相关规定”，要求她主动辞职。沈杨将“ 朴部长骚扰她——她躲闪——朴部长态度转变——招新人——辞退”这一连串的事情穿在一起，为朴部长辞退她找到了一个潜在逻辑：啃不了的骨头，就想丢掉。

　　沈杨认为朴部长想辞退她的理由完全没有根据，于是向公司人事部门申诉，同时反映了朴部长对她的骚扰行为。

　　2007年8月3日，人事部出具了调查处理意见，称“朴部长要求职工沈杨辞职或辞退的做法是错误的、无效的” ，并把沈杨调到了新部门。对于朴部长所发的“小美女”邮件，公司将其定性为“不适当的语言以及行为”、“会导致工作场所员工的不愉快的那种行为”，并表示已经让朴部长“要严重注意，不能再发生了。”处理意见也着重写明，公司保证：朴部长不会有任何的打击报复或伤害的行为。

　　沈杨认为，这份意见书，虽然没有直说朴对她有过骚扰，但从公司要求朴部长做的保证上，自己曾经被他骚扰的事实已经得到公司承认了。“而且这份意见书能够证明，他想辞退我，根本不是因为工作如何如何。”沈杨说。

　　沈杨被调到新部门，但事情远没有结束。2007年8月14日公司朝会上，朴部长对在场的十几名同事公开发表讲话，称沈杨“因破坏团结、工作不力、诚信有问题等三大过错”被本系解职，公司念她可怜，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暂时让她到别的部门工作，以观后效，希望她改过自新。

　　如此“解释”令沈杨愤怒，向公司投诉又得不到处理。她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将8月3日公司人事部门开出的处理意见以邮件方式发给了办公室的20多位同事，而这份意见书是公司不予公开的。“他这样诬蔑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沈杨说，“至少让大家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结果可想而知，朴部长愤怒了。

　　接下来，发生了很多“意外”和“凑巧”的事。恐吓电话不断打到沈杨手机上，辱骂的言辞也常常会灌进她耳朵里。 2007年12月，沈杨的个人资料被人用境外IP公布到一家色情网站上，招致大量骚扰电话。但沈杨没有办法证明“意外 ”事件和朴有直接关系。

　　自杀

　　从2007年10月起，沈杨又一次面临辞退危机。

　　她调去的新部门，上司在天津。公司多次找她谈话，让她去天津工作。但沈杨不同意，她称自己的客户全在北京，而母亲又在病中，变更工作地点于公于私都很不便。

　　但公司态度很坚持，在沈杨保留的一份谈话录音中，人事部长陈国平说：“不能在北京从事目前的工作，一定要到天津去。如果你不能够到天津的话，我们有另外的方案给你。提前解除劳动合同。现在的方法也就是这两个，要么这个，要么这个。”并称愿意给付她至劳动合同到期日为止的全部工资，及1个月的经济补偿共计6万余元。

　　“我要的不是钱而是工作和公正，”沈杨在“提前解除劳动合同的条件”文档的空白处写道，“这份文件，我不会签收。”

　　恐吓、骚扰、工作变动，沈杨精神几近崩溃。短短几个月，她瘦了20斤。2007年12月，她被诊断为处于重度焦虑和重度抑郁状态，每天需服用抗抑郁药物。因此她向公司请了病假。

　　2008年1月23日，休病假的沈杨接到通知去公司谈话。出门前，她带了四五十片安眠药。“公司太强大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只有以死来抗议。”沈杨说，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办法想太多。

　　当晚，她来到下午谈话的会议室，关上灯反锁门，留下给老公的遗书，吞下安眠药，等待死亡。深夜，沈杨的老公寻至公司，发现异常并报警，后又叫来救护车。

　　在医院，沈杨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抢救才脱离危险。但后来，沈杨在急救书上却发现了令她哭笑不得的信息。“来院方式”栏，选择了“走”，“病情分级”栏，选择了“普通”，“神志”栏，选择了“清楚”。沈杨去问护士，护士说以上信息是按照陪同人员的口述填写的。“这个陪同人员，不是我老公。”沈杨说，“而是松下公司的人。”

　　反复核对当日的抢救记录后，护士长同意将上述信息分别修改为“卧”、“重症”，以及“昏睡”。这份急诊报告，沈杨做了公证。

　　见报

　　沈杨自杀未遂，身体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向公司发函，希望双方协商解决此事，但公司一直不给正面答复。

　　“在双方不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我们选择了用公开的方式维护自己的权益。”4月中旬，沈杨的家人给媒体打热线电话，希望引起舆论关注。4月17日，北京一份报纸刊登了题目为《松下女员工公司内自杀》的报道。

　　翌日，松下电器在这份报纸发表声明，同时这份声明也发布在公司官方网站上。声明称：“公司发现沈杨在工作期间存在长期利用上班时间处理私人事务、填写假加班记录、伪造公司印章和伪造公司证明文书等严重违反公司制度甚至违法的行为。”并称自2008年4月9日起，解除与沈杨的劳动合同。

　　但公司列举的辞退理由，都没有得到沈杨的认可。“公司不能证明我做过违纪、违法的事。”她说。相反她出示了很多工作邮件和照片，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员工。

　　2008年5月，沈杨认为松下电器违法解雇自己，向市劳动仲裁委提出申诉，但至今未有结果。沈杨说，她不会放弃申诉，哪怕仲裁结果对她的工作没有实际作用，她也要争取到这个心理安慰。

　　对于“私刻公章”，2008年6月，松下电器已将沈杨告上法庭，诉她“没有经过公司同意，提供了以公司名义加盖印章的相关证明文件。”但沈杨称，有与朴的邮件证明：盖有公章的文件来自朴，而非她个人制造。

　　7月21日记者致电朴部长时，他称公章一事“正在进行司法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

　　沈杨搅动了社会舆论，也搅动了公司内部。一名不愿具名的松下员工表示，希望此事尽快调查清楚。“一旦公司是恶的，那么我们每个人都会受到威胁。因为公司根本不向着职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