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有一个工业设计黄金期?
老金,名鹏远,网名“痛楚”,花了3年时间来收集中国老设计,数量以千计,悉数存于东四八条59-1号院中。老金考证,这爿院落是一军阀姨太的偏房,这说法很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好像在这个不断变化的城市里,有什么东西一脉相承地延续了下来。他还印了本画册来展示收藏:“双喜”电风扇用1968年的《人民日报》包住,转动起来报纸烂得粉碎;马丁·路德·金遇刺的图片边上有把“中国制造”铁皮玩具手枪;映照列侬与大野洋子裸体的是“红梅”报喜大圆镜;“海鸥”闹钟调到4点零8分,旁边就可以抄写那首著名的诗了。还有安迪·沃霍尔、伍迪·艾伦、库布里克等一大堆,暧昧不清,非常混杂。画册开篇写道:“1968年,马丁·马吉拉穿着破旧的白衣穿梭欧洲,主席夫人授意研制媲美莱卡相机的‘红旗20’,竹制暖水壶取代铁皮暖壶出现在工人阶级手里。”老金说:“20世纪60?80年代,是中国工业设计的黄金期。”他挑东西的重要标准就是设计,“旧铁皮玩具的配色,明朗又搭配得极具波普感,那种蓝,多正,就像上小学时体育老师穿的翻领大秋衣”。“一只闹钟它就是闹钟,不会为了哗众取宠改变形状,可指针上的数字又没一个重样儿的。”然而,老金并没能详细讲述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工业设计,他只是喜欢那个曾经风起云涌的世界,想把某种激荡的情怀和落满尘土的物件一起保留。
把老金的画册拿给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设计艺术系主任杭间教授看,教授则拿出另一本画册——《Phaidon Design Classics》。在这本汇集999件工业设计经典的图册里,可以看到永久自行车的原型“Singer Model 15K”,实际源于1894年的美国;红旗轿车的原形“Checker Marathon Cab”,出品于1922年的美国切克汽车公司;老式手摇电话机,20世纪30年代由美国工业设计师亨利·德赖弗斯(Henry Dreyfuss)奠定雏形,取名为“Model 300 telephone”……它们共同构成了全球工业设计的基础。999件中只有一件来自中国,排第一——一把铜剪刀。
杭间教授研究美学设计史论,对中国的工业设计史却只梳理到明代为止。他说:“近代设计史大约从‘洋务运动’开始,‘师夷长技以制夷’,学的都是外国的东西。生活审美零星可以在《良友》画报或者《林家铺子》、《春蚕》这类戏剧中见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城市化程度已媲美巴黎,但农村依旧自给自足,都市的生活用品则依赖洋货。”杭间教授认为,所有设计都建立在工业化程度之上,“建国以后,我们的自主设计土壤一直很贫瘠,一切归于统一,实用占据主导,审美退居其后,外国工业设计中的经典被大量借鉴、生产。所谓‘设计’并不被提倡,它被分裂在重工业和传统手工业两个领域中。”
杭间教授指导的博士生王丽丹正以“新中国的工艺美术体制”为课题做研究,在她看来,主席夫人指导工业设计一说只是玩笑,她说:“毛选第五卷《加快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一篇,提出了建立工艺美术学校(工艺美术学院的前身)的想法。在国家支持下,照搬苏联的合作社模式,20世纪50年代产生了‘工产艺销学’这一体制脉络。当时的管理机构是手工业管理局,由于手工业是艺术与工业的结合,所以在管理归属上存在矛盾:作为艺术,应划归文化部管理;作为工业,则属于二轻工业部管理。最后工艺美术划归二轻工业部管理,按照工业化的模式进行管理。所以一方面导致了手艺人的尴尬,另一方面由于计划经济‘统得过多,管得过死’而无力施展。”
这种计划经济下的生产,首先传达的并不是审美趣味,而是一种朴素的生活观念。王丽丹还有小时候关于粮票的记忆,手头的钱有限,购买力得不到满足,买东西基本顾不上品牌、质量、款式。那个时代,人们奉行一种“大国民”的普世价值观,共产主义是平等的,贫富差距也不是很大,生活在一种祥和朴素的“民风”中。这也是当时国家所倡导的。大家都不希望与众不同,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目标一致,最常见的服装颜色就是灰蓝和军绿色。《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费正清有对建国初期国民性的分析:国民的生活诉求朴素。日常生活用品恰恰印证了工艺美术大会提出的“实用、经济、美观”的口号。
1954年10月2日,“苏联经济与文化成就展”在北京开幕,这是新中国举办的第一次国际展览,展会上的一款奢侈品是“友谊牌”14K玫瑰金手表,尽管表盘上是中文标示,但它的生产厂家是莫斯科第一手表厂。这一年,时任国家计委主任的李富春在上海视察工作时提出:我国有6亿人民这样的大市场,手表工业大有作为,希望上海能生产我国自己制造的手表。国产手表的研制与生产是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但窥其门径的入口就在上海长乐路378号,这里离独立设计师小店聚集的区域已经有点远了,周围大都是卖古董和古家具的店面。老手表只占了店里的一个小柜台,更多的是瓷器花瓶、根雕茶桌、老式座钟之类。店主容先生坐在桌子后面摆弄电脑,有顾客问:“您收了这么多老手表,一定很喜欢吧?”他抬头白了一眼,“我可不喜欢,我就喜欢钱”。
香港地区的手表收藏者Joel Chan承认,他的700多块中国老手表大多来自上海这家小店。1956年生产的“和平”和“东方红”原型表,都直接模仿瑞士手表而来,是如今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藏品。上海手表厂1958年出产的A581型手表,是中国大规模手表生产的标志性产品,直到1967年停产,共生产数百万只,如今在上海的古董店里,100块钱一只。1963年开始生产的A623型,当时一般大众难得一见,只供军队和政府的高级官员使用。周总理一直佩戴的就是A623,那块手表如今收藏在中国革命博物馆。1964年中国原子弹试验成功,A623还曾发布一个特别纪念款。国产手表的投资价值并不很大,这些老手表的价格大多在1000到2000元之间,众多入门级的收藏者承认,收藏20世纪60年代的国产表,并不在炒作或投资,而是要把那段岁月铭记在心。一位收藏者这样说:“上海A581型手表在性能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是我国仿制瑞士的机芯几乎全盘照抄照搬加工出来的。这种仿制表面上看还没有自主设计能力,但是却是一个国家冶金、机械制造和精密加工技术水平的重要反映。手表虽小,却可由此对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略窥一斑。”
只有专业性的书籍中才会寥寥记上几笔,当年大光明钟厂的曲元德师傅,怎么设计了一架小铣床,并自制铣刀;中国钟厂的阮顺发师傅怎么完成主夹板的试制任务。在老金看来,甭管从哪儿来,这些旧设计打着中国的烙印,隐含着旧日时光,他也了解一些设计仿制自国外,但工艺已经与国外的水平相当。那时的工匠被埋没在集体创作和大生产中,缺乏商业推手,不搞时尚偶像这一套,也没有国民争相购买的喧嚣,反倒淡泊地施展绝技,即使最微小的部分也竭尽全力。与当今被那些经世致用的家伙主导的消费怪圈不同,他们饱含热爱地将活儿做到极致,产品仿佛被倾注了“人性的因素”。老金谈起在天桥偶遇的一位老师傅,原本在国营老收录机厂做工,退休后开个维修门店,手艺精湛又与时俱进,对各类iPod了然于胸。可他晚年仅有的财产就是那间破旧的小铺和一屋子收录机,那里的感觉,“像极了香奈儿的老手工作坊”。去年老金到巴黎参观的正是被香奈儿收购的Desrues纽扣坊,那里幽静而凌乱,周遭放着有年头的破旧柜子,一群家庭妇女模样的工匠坐在工作台旁,她们看上去跟时尚毫无关联,全心投入于手里的那颗珠子,仿佛一生唯一重要的事儿就是将它们打磨精美,“脸上专注的表情就跟天桥老师傅一模一样”。
豆瓣网的“经典国货”小组里则聚集着另外5000多名年轻人,他们收集且使用的物品名单非常长:梅花牌运动服,海鸥相机,乐凯胶卷,永久自行车,凤凰自行车,回力胶鞋,飞跃胶鞋,双星运动鞋,万紫千红润肤脂,郁美净,蜂花洗发精,健力宝,大白兔奶糖,小白兔儿童牙膏……它还能继续。组长贾维(豆豆维)去年建立了这个小组,人数一个月内超过1000人。贾维说这批人以“80后”为主,既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又全面接触外来文化,“心态非常健康”,在迷恋“经典国货”的初始大都受到本土摇滚歌手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新裤子”乐队。
只消看一眼,便难以忘怀那张《龙虎人丹》中的造型:“新裤子”乐队的两个主唱都穿得好似李小龙,站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街头,伴随一台老得不像样的录音机跳舞,与其说跳舞不如说是搞怪。彭磊内省而腼腆,庞宽则比较硬朗、锐气,他们的造型是皮夹克、破球鞋和瘦版牛仔裤,“我们不喜欢奢侈品,不喜欢跟风。我们的审美其实就一个字——‘紧’,判断衣服好坏唯一的标准就是紧,穿的时候穿不进去、特费劲,那就是好,就买”。唯一喜爱的品牌是Vivian Westwood,副牌SEX在上海开业后,很少买衣服的彭磊拿下一件“飞车篓”,等SEX经营不下去了准备关门,他发现“飞车篓”只卖出他那一件,其他码号正狂折甩卖。“新裤子”的造型可谓常年不变,却总被誉为圈内最“潮”。今年3月,两人买了两条梅花牌运动裤,不经意间使“梅花”成了乐队圈的新宠。“那时候设计很直接,传达的视觉感受很主观,能够吸引你,直接给你带来一个刺激,挺有标志性、挺有力量的东西,跟我们的音乐想表达的一样,一下把你带到那个年代。”
不仅是“民族情绪”
20世纪70年代,保罗·布卢姆伯格就曾经这样判断:“上流社会或中产阶级所设置的时尚标准,并不比那些失去地位的、反阶级的年轻人和反主流文化者设置得多。长头发,头饰圈,珠子项链,染色的衣服、背心,混杂的皮革制品和小山羊皮制品,精心制作的褪色的粗棉布工作服,以及其他反主流文化装束的随身用具,不但嘲弄了既有阶级的物质地位符号,而且成功散布到了敌对的阵营——在纽约第五大街和主要街道流行并被模仿。当蓝色的斜纹粗棉布工作衬衫正在纽约的百货公司销售之时,当摇滚明星米克·贾格尔当选为世界上穿着最考究的男人之时,认为时尚风格是在上层社会建立以后才逐渐向下散布的理论,显然出了毛病。”
“经典国货”小组首次聚会选在北京一家摇滚音乐酒吧,口号为“伪时尚和假高端充斥的年代,怎样才能多快好省地迅速蹿红?国货小伙和古着大妞们简洁朴素有灵魂,纯真可爱又犯二,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代言人”。到场200多人,满眼最多的是回力鞋。贾维说,这些年轻人并没什么“民族情绪”,喜欢“经典国货”出于一种复杂的感情,混杂了怀旧、对经典设计恒久魅力的尊敬,以及对大众化时尚的厌倦。那感觉有点像这个年龄段的人听崔健,有回忆旧时光的成分,更多还是喜爱他的音乐,并赞赏他对抗平庸主流音乐的姿态。而大品牌集团的营销手段使人厌倦的同时,也提供了快捷有效的“方法论”,利用“经典国货”元素的独立设计师应运而生。
中国第一家以此为主题的实体店就开在上海的延安路上,临近一家幼儿园,鱼贯而出的小孩会被店门口的“葫芦娃”涂鸦吸引,却并不多停留,镶嵌在墙上的老电视机上方悬挂着店名:“能猫商店”。正对门的位置是一张玻璃柜台,存放着橡皮泥、铅笔盒、飞行棋等一干老玩具,两侧挂满仿梅花运动服、海魂衫、女排T恤、“恐龙特急克塞号”卡车司机网眼帽等。几个购物纸袋作为店铺陈列的一部分立在货品上方,正是牛皮纸档案袋改制而成。一身国货打扮、戴着“喜”字耳钉的店主喜喜从一只铁皮铅笔盒里掏出张名片:“我做的是一个概念体验店,并不是卖某种产品,更多是体验和回忆。进店的那一刻就能感受那些失去的东西,打一打老式采蘑菇红白游戏机,玩一玩‘不倒翁’和弹力球,再看到一只橡皮擦,便能想起上课时与同桌的追闹。”店面从去年底开起来,一部分老玩具来自喜喜几年来的淘货,他一指柜台里的旧文具:“前几年我在七浦路淘的,一家卖杂货的老铺子,柜台里黑黢黢地存了这些玩意儿,店主是位80多岁的老奶奶,从她的奶奶那辈就守着这家店。老文具还按旧时的价钱卖,1.5元,我全部拿下。”服装类产品则全部由喜喜自己设计生产,大都是在T恤或帽子上印花。为了推广能猫商店的产品,喜喜想拍一组服装大片,找了一个专业的女模特儿,又想干脆找一个非专业男模,搭在一起,视觉反差。他找到了石荣友师傅,是摄影公司做道具的木工,石师傅很乐意,喜喜让他更呈现本来的面貌,穿着黑浆的裤子,结果拍照那天,石师傅打扮得不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就来了。喜喜开始调整模特儿的状态,他想表现那种俭朴谦逊中的满足和泰然处世的信心,表现那种与蝇营狗苟、患得患失针锋相对的态度。他相信,朴素的国货中蕴含着一种美学风范,经过重新设计,可以用来对抗太多太快的时尚。
但在“经典国货”小组中,始终悬挂着“致能猫商店的一封信”,大意是抱怨质次价高。喜喜说:“我的目标顾客并不是图便宜的爱国货青年,而是瞄准高端市场,外国游客或高级白领,我的创意、挑选的过程、带来的体验,都该获得尊重。”能猫商店未来规划设计限量版的皮质背包与球鞋,力求精美,价钱也不菲。贾维说,起因本是区区小事,只是希望借此提醒“不要太快速、太简单地消费‘经典国货’,它们之所以有恒久魅力,正因为是好东西,有高品质,取一时之巧只会伤害这番美好的感情”。-
(感谢汪琳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