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王晓/吉林长春、图们报道

　　谈话中，郭荣一直用“那东西”形容奥美定，用“鬼迷心窍”形容自己

　　一场准备了一年零八个月、预计开庭三天的“奥美定”集体诉讼案，却因为第一被告的消失，在半天之内就结束了战斗。

　　6月16日，21名“奥美定”受害者状告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富华公司”)案在长春市南关区人民法院开庭。主审法官当庭出示了由吉林省商务厅和吉林省工商局出具的证明——被告公司早在2007年4月注销。

　　这个意外让原告代理人北京炜衡律师事务所李肖霖律师和《中国卫生法制》杂志副主编卓小勤措手不及。

　　“我们在法庭上看到证明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早就注销了。”卓小勤一脸无奈地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这样一来，等于‘冤无头，债无主’了。他们害了这么多人，到现在，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用负了。”

　　本该是场“赢面很大”的官司

　　卓小勤所说的“债主”，正是注射隆胸聚丙烯酰胺水凝胶(奥美定)的生产厂家吉林富华公司。

　　知道富华公司的人不多，知道奥美定的人却并不少。自1999年4月问世以来，有关它的广告铺天盖地。一时间，爱美的女人们涌进美容院，隆胸、隆颊，隆一切想鼓起来的地方；甚至连一些男人也禁不住诱惑，偷偷摸摸地体验起这一“无毒、无副作用”的注射方法。

　　“聚丙烯酰胺本身无毒，但是它不能保证在人体内的稳定性。”卓小勤解释说，“一旦分解为单体丙烯酰胺，就成了有细胞毒性、神经毒性、遗传毒性和致癌性的物质。此外，由于注射美容属于盲视操作，一旦注射到静脉，容易造成血管异物栓塞。”

　　2006年4月30日，国家药监局一纸禁令，撕下了奥美定华美的外衣。禁令下达以来，单北京炜衡律师事务所一家，就接到了二十多起有关奥美定的案子。

　　“据我了解，凡是告富华公司的，全都败诉了。”卓小勤称。分析败诉的主要原因时，卓小勤认为，首先是当时产品注册没有被撤销，在诉讼过程中，法院一般会认为这是合法产品。其次，诉讼的方案和思路也有问题，以往都是按照侵权诉讼来打的，“但由于所有医疗操作规范都是奥美定商家自己制定的，因此很难胜诉。”

　　6月16日开庭的这场官司，则是按产品质量责任起诉的，共计索赔1254余万元人民币。卓小勤认为，如果可以照常开庭的话，赢面很大。

　　据了解，这场于2006年10月立案、“赢面很大”的集体诉讼案早已被一拖再拖。

　　2006年8月，富华公司向北京市一中院提出诉讼，状告国家药监局，称药监局向奥美定发禁令的行政行为违法，该案因此被中止。

　　等到近两年后该案重新开庭的时候，居然是少了对手的棋局。

　　7月10日，本刊记者找到了主审法官孟辉和南关区法院一位姓宋的负责人，但他们均以“尚未结案”为由，拒绝了采访。

　　数次完美的变身

　　实际上，几年的博弈中，富华公司早已不露声色地走了几步绝佳的“妙招”。

　　原告律师向《瞭望东方周刊》提供的资料显示，富华公司的工商资料，分为六个部分。除第一部分的注册和最后一部分的注销外，其间还有四次完美的变身。

　　最初的注册是在1997年11月，企业名称为“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投资方为香港富华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投资总额为25万元人民币，主要经营范围则是生产、销售乌克兰高科技医用美容保健品“英杰法尔”系列(亲水性聚丙烯酰胺凝胶)。当时的董事长为曹孟君，也就是之后奥美定的“发明者”。

　　随后的一次变更中，“英杰法尔”被更名为“英捷尔法勒”，“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更名为“吉林富华英捷尔法勒医用材料有限公司”，董事长则改为刘野。

　　刘为曹孟君二女儿曹培皙的丈夫。

　　1998年4月，乌方发现富华公司擅自改变生产日期和产品包装，进行体内注射，且以很高的价格出售。于是，当年9月，乌方解除了与富华公司的合作，将橄榄枝转投吉林敖东药业有限公司。

　　但就在1999年4月，富华公司对外宣称，他们研制出了最新产品奥美定，材料同样是聚丙烯酰胺水凝胶。于是，公司又更名为“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

　　七个月后，富华公司就拿到了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颁发的《医疗器械注册证》。

　　凭借一纸注册证，富华的奥美定和敖东的英捷尔法勒开始了几年的博弈。直到2003年，英捷尔法勒注册期满后没有继续注册。此时的市场上，仅剩下奥美定一枝独秀。终于，2006年4月30日，药监局以“不能保证上市中的安全性” 为由，将奥美定叫停。

　　在此之前，时任国家药监局局长的郑筱萸、国家药监局医疗器械司司长的郝和平先后落马。

　　2005年6月，富华公司将外资转为内资，刘野和曹培皙各占30%和70%的股权。仅仅一个月后，又以“变更后，不利公司业务发展”为由，将股份全部转回香港富华国际集团有限公司。

　　刘野的“脱身”是在2006年5月。当时的几次《吉林富华医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董事会决议》中注明，将全部股权转让给台湾客商蔡文志，外资公司执行董事也相应由刘野变为蔡文志。

　　在蔡文志的身份证复印件上，记者注意到，此人现住址为台湾云林县，职业为“无业人员”。

　　完成最后注销登记的，便是蔡文志。申请单上给出的理由是“经营困难，提前解散”，下方则是于2006年10月 26日、27日在《吉林日报》、《长春日报》上做出的清算公告的复印文字。至此，富华公司完成了“金蝉脱壳”的最后一步。

　　与富华公司相关联的吉林省富华医疗发展有限公司(负责销售“奥美定”)及长春市富华整形美容医院也都相继注销或吊销营业执照。

　　“合法”注销

　　“在债权债务没有清偿的情况下，工商部门给他们注销，绝对是不应该的。”卓小勤表示，下一步，他打算对工商部门提出诉讼，要求他们撤销之前的注销登记，“我们找过工商，他们一脸无辜，说所有的步骤都是合法的。他们是公告了，但是公告在一个地方报纸上，谁看得见啊？富华公司之前闹出这么大的事，工商不可能不知道。这就是用形式上的所谓合法来掩盖实质上的违法。”

　　吉林省工商局宣教中心主任荆雳钧最近经常被问到有关富华注销的问题。7月11日，面对本刊记者的提问，他对答如流，“人家走的是正规路线，申请、公告，要是知道他们官司缠身的话，我们也不会给他们注销。可登报后，没见债权债务人找上门来，也没接到法院的任何通知，那我们也不能拖着不给人家注销啊。”

　　至于说到是否会考虑撤回之前的注销，荆雳钧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注销后再出现问题，可以找之前的法定代表人去解决，和我们工商扯不上关系。”长春市工商局南关分局档案室的一位负责人也向本刊记者表示，注销后，原法定代表人照样需要承担无限责任。

　　但原告代理人称，就目前来看，由于已然转手，即便需要承担责任，恐怕也很难落到刘野身上。

　　神秘的岳阳街68号

　　无论富华公司，还是富华整形美容医院的地址一栏，都写有“岳阳街甲8号”的字样，这一门牌号现已变更为“68 号”。

　　7月10日下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来到这座写有“岳阳街68，邮政编码130041”的三层小洋楼。与周围破旧的建筑相比，它豪华了许多。欧式建筑、浅灰色的楼身，所有的门和窗户都设有粗粗的栏杆。看门的一位大爷告诉记者，这好像是个农业公司，都开了快两年了，里面人不多，没听说有什么美容院。

　　几分钟后，一个穿黑衣、梳马尾辫的女子走了出来，本刊记者上前打听这是什么公司，以前是不是有个美容院在附近。女子愣了愣，什么都没说，扭头走回了被栏杆裹着的铁门。

　　沉默让岳阳街68号愈发神秘起来。附近平房里一位住了20多年的大妈告诉本刊记者，那地方以前确实是个叫富华的美容院，“现在就是他们老板的私人寓所，整天关着个门，听说变成了个搞农业的公司。你就上那里头打听，问哪位叫刘野、个不高、40多岁的男的就是了。不过一般人进不去，平时也没人上那儿去。”她同时透露，此前美容医院过去聘的人也都是远道来的，附近找不到了。

　　7月13日一早，本刊记者再次来到岳阳街68号。连续摁了三四次门铃后，一名中年男子透过厚厚的大门粗声粗气地问了句：“找谁？”听到刘野的名字后，他马上吐出三个字“不在这”。再问去哪儿了，他喊了声“不知道”，之后转身离去。透过深色玻璃看进去，内部装潢也很是考究，俨然一个小型公司的模样。

　　按照之前那位大妈的描述，岳阳街68号的主人恐怕就是富华公司曾经的法定代表人刘野。如今，加在他身上的光环足以让人敬畏几分---吉林省工商联副主席、富华实业集团董事长……

　　最近一次有关刘野的善举是，为地震灾区捐款10万元人民币。有关他公司的报道则是，投资38亿美元在菲律宾种植玉米。

　　富华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履历表上，写有刘野简历。此人生于1963年6月22日，1977年~1982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文工团当兵，1982年~1987年出国，之后开起了公司。档案中还有刘野玻利维亚籍护照的复印件，可名字一栏中却拼着“LIU XUAN”的字样；但他同时也持有中国的身份证，上面标注的出生日期和护照上一样，地址在长春。

　　风光无限的“造美”大师

　　另一个被质疑身份的是刘野的岳父，被称作中国“造美”大师的曹孟君。

　　据李肖霖律师透露，曹有三个身份证。在本刊记者目前掌握的资料中，注册富华公司时，曹用的是深圳公安局下发的，编号为“44030144100511”的身份证；而在长春市工商局南关分局注册富华美容整形医院时，曹则用了另一个长春的身份证，号码为“22010519441026097×”。根据律师提供的资料，曹还有一个陕西咸阳的身份证，号码为“610402441026121”。三个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也不同，前者为“1944年10月1日”，后两个则是“1944年10月26日”。注册时职业为院长、主任医师、教授。

　　此前有媒体了解到，曹于1964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曾在陕西电子厅职工医院工作过，从1998年开始单干，1999年5月1日获得吉林省卫生厅颁发的执业医师资格证。

　　7月11日上午，本刊记者来到吉林省卫生厅，要求帮助查询曹的医师资格证。

　　“曹孟君还真挺出名的，刚才还有个律师来查过。”卫生厅办公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副主任科员表示。这位人士称，由于记者与曹孟君并不存在直接利害关系，因此不能进行资料查询。

　　但他很热心地透露，在国家卫生部和吉林省卫生厅网站上可以查到，并当场演示起来。

　　结果发现，在国家卫生部网站上输入曹的名字后，显示查无此人；吉林省卫生厅网站的查询结果亦然。“我们现在的资料没录入完全，查不出来并不等于没有。”这位副主任科员解释说。

　　一位媒体同行却透露说，她之前致电吉林省卫生厅时，对方称，他们的电子资料录入相当完整。此前据《成都商报》报道，2007年8月6日，一位奥美定受害者向吉林省卫生厅申请查询的结果显示，在该厅医师资格信息库中，并没有曹的医师资格证信息。

　　然而，目前的曹孟君生意依然红火。不少美容网站上挂有他笑容可掬的照片，宣传语中称其为“教授”，并赞扬他“ 要求自己所做的每台手术都得是精品”。曹的名字前，则被加以“中国医师协会常务理事”、“中华医学会医学美学与美容学分会高级美容医师培训中心主任”等头衔。

　　但在长春，富华医疗美容医院像是凭空消失了。7月11日下午，本刊记者向当地的公安消防总队医院整形美容中心等数家整形医院打听富华时，对方都是一脸诧异：“你不是本地人吧，这个医院早就黄了。为什么黄？因为做得不好呗，他们是以注射隆胸为主的，现在不让用了。”

　　漫长的等待

　　与富华公司的强大相比，受害者的力量显得太过薄弱。

　　7月12日，本刊记者在位于中朝边境上的图们市，见到了21位原告之一的郭荣。问到哪年注射的奥美定，郭荣想了想说，虚岁41岁的时候，“我不记得是哪年了，自从打了那东西之后，我总是想不起事来。”

　　谈话中，郭荣一直用“那东西”形容奥美定，用“鬼迷心窍”形容自己。

　　“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就是爱美呗。进了美容院，人家说我太阳穴往里陷，得注射点儿东西让它鼓起来。我一听，这还得了，赶紧注射吧。注射完太阳穴，美容师又说我耳垂太小，该让它变大点儿；胸部有点儿下垂，也得注射点儿……都打完一看，整个脸都肿了，嘴也歪了，我说这可不行，哪能见人啊这个样子。可人家美容师说了，消肿就没事了。”郭荣称。

　　郭荣的脸一直肿了五年，两颊鼓囊囊的，把眼睛挤得很小。于是，她只能画上又黑又浓的眼线，想让眼睛看上去大些。

　　注射奥美定后，郭荣称自己胖了50斤，还经常头疼、乳房疼，爱忘事。到了三伏天，根本出不了门，太阳一晒，脸又红又肿。在她提着的皮包里，放着大把大把的止疼片，“一疼就得吃。我也知道对身体不好，可没办法，反正已经这样了。 ”

　　“估计全国没人比我更严重了，哪都打了，取也取不出来了。”郭荣说她去过北京，找整形专家看过，“专家说早就扩散得到处都是了。我这两年什么事都没干，除了看病就是跟姐妹们一起打官司。”

　　为了打官司，郭荣已经借了三万多块钱，2008年3月，丈夫离开了她。

　　另一位叫张洁的原告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电话采访。她也是40来岁，2002年注射的奥美定，“我当时本来想抽脂的，结果被美容师‘撺掇’着丰了胸。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她们让我躺在那儿，麻药打完了，才告诉我进口材料用完了，换国产的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翻身胸口就疼，提重物也疼。疼倒也算了，可这就像在胸口绑了两颗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癌症。”

　　提起官司，张洁情绪有些失控，对着电话大声嚷起来：“我们什么钱都交了，到现在两年了，什么答复都没有，什么消息都不告诉我们，这算是怎么回事啊，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相比之下，郭荣更乐观些，她煞有介事地向本刊记者分析：“既然官司能拖到今天又开庭，说明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涉及奥美定受害者均为化名)

　　相关链接

　　30万女性接受奥美定注射

　　据《新快报》报道：有数据指出，全国有30万女性接受了奥美定注射，其中有三成出现了并发症。另有数据表明，几乎全部受害者都没有得到相关赔偿。

　　奥美定被禁两年来，越来越多的统计数据出现在各大医院整形科和整形机构中。海南媒体日前报道，海南省至少有3 000人注射该产品。在广东，武警广东总队医院整形中心相关负责人表示，全国曾有30万女性注射该产品，而广东地区占据10万，该院已收治了1万例“奥美定”取出修复患者。

　　哈尔滨媒体报道，哈尔滨约有700名注射者，但当地记者从消协了解到，2006年至今，约有30余名消费者投诉实施该手术的美容机构，但几乎没有人获赔偿或得到免费取出的服务。

　　“奥美定”改头换面

　　据《羊城晚报》报道：记者调查发现，广州、潮汕等地一些美容机构将“奥美定”改头换面，加以“人工脂肪”等漂亮名字后仍偷偷使用。不少女性因出现新的并发症而不断求助于大型医疗机构。

　　据中山一院、珠江医院、武警医院等医院介绍，近几月收治的注射隆胸(奥美定)取出患者中，大部分注射时间竟是在“奥美定”被药监局叫停后。专家称，“奥美定”虽被叫停，但仍有不少美容院、无资质诊所顶风使用，“奥美定”继续在 “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