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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聚源和安置政策所有的争论,都不妨碍都江堰的重建成为中国灾后重建的一个标本。不仅因为都江堰重要的战略地位和优渥的前景,更因为争论和博弈背后,是广泛的民意参与和表达。
撰稿、摄影·卞宁(特派记者)
1984年5月的暮春光景,上海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本科生屈军还在上大三那会儿,他第一次知道了地震是怎么回事。半夜快12点,大地蓦地抖动起来,成百上千的大学生冲出宿舍,塞满狭窄的走道和楼梯间,喊叫声鼎沸,人的生命在自然力面前霎时渺小。
24年后的5月12日,都江堰市政协副主席屈军第四次经历地震。这一次,他指挥了一个职校的救援,组织起来的学生们救人的工具只有双手。挖出2个轻伤学生后,天黑了,没有一丝光的黑暗让救援不得不暂停。屈军返回临时救灾指挥部,人挺多,他一边走一遍大声汇报,“救出来2个,还埋着2个”。两步前的有个人挺眼熟,却记不起来是谁,终于回过神来,哦,温总理!“来得真快。”屈军有点懵。
更多的时候,屈军是以规划局长而并非政协副主席的身份说话。当年从同济毕业后,屈军回到从小长大的成都工作,在四川省规划院给刚刚撤县建市的都江堰做过总体规划,那是20年前的1988年。此后屈军南下,辗转珠海、海口十多年又回到四川。现在,都江堰灾后重建总体规划即将编制完成,屈军的合作伙伴正是大他三届的同济师兄周俭——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
1988年框架下的都江堰是一个扇形城市,岷江流过李冰父子留下的宝瓶口分为内江和外江,内江又一分二、二分四,五条水道像五条手指扣紧了都江堰。
2008年给都江堰画好的模子是一只仙鹤,老的城区只是仙鹤头。已经确定的是,那个古老的扇形城市里的14万居民有一半需要离开,搬到城市更远地方或者还在规划中的新城区——那里现在还是田野,腾出来的老城区会让给游客们。
这是个可以让都江堰完全甩开地震废墟的好主意。问题是,无论是出于对故土的眷念、对自身经济利益的回护,还是对未知事物不可避免的怀疑,住在板房里的老百姓都不会那么容易答应离开。民意调查的反馈结果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一场关于重建的资源博弈正在政府与老百姓之间进行。
聚源的争论
聚源镇将成为都江堰新城区的消息,地震之前就在小城里传开了,开出租的王师傅就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王师傅还听说市里的四套班子都要搬过去,但是他从未想到遥远的聚源新区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离老城区只有7公里的聚源镇怎么会是遥远的?从地理距离上说,聚源并不遥远,但在都江堰市民心理距离中,这个往成都去的高速路边的小镇子什么也不算。
20年前,都江堰人心里的城市范围只到建设路围起来的扇形,建设路早在民国就已是繁华的商业街,这个区域现在也一般被称作古城区。后来人们脑海中的城市范围被拓展到半径比建设路大1公里的一环路,半径再大2公里的二环路勉强算城区。按照当地政府的说法,二环路以内的范围叫老城区,以便和规划中的聚源新区做区分。
地震发生后,都江堰20万人受灾,着手编制总体规划的周俭教授得到的都江堰市主要领导的意思是,要把聚源做起来。早在2007年,“新加坡规划之父”刘太格为都江堰做的一份概念规划中,聚源就是新城,现在,聚源计划提前启动了。在最初的计划里,聚源被当作安置点的一部分,将一些每户70平方米的安置房建在聚源,当时希望至少吸纳4万人。更由于政府四套班子计划搬过去,聚源的一度出现“现代行政金融中心”的定位。
王师傅不得不稍微思量一下聚源和自己的关系了,他可能真的要搬到聚源去。
消息甫一传出,就遭到了市民强烈的反馈,93%的中心城区居民不愿搬迁,他们反映搬迁会造成生活与就业不便,强烈要求在原址重建房屋。王师傅的想法是,老城区毕竟是老城区,聚源将来再好也不如老城区好。
对大部分灾民来说,他们看不到聚源新区什么样,他们很难一下子想象、理解聚源这个地方最后的城市地位,城市前景。对他们来讲最重要的一个是安置房的面积,另一个是离现有的老城区越近越好。然而,现在的聚源,是政府所说的“一张白纸,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在强大的民意面前,政府改变了初衷,在最终的安置规划中,每套70平方米的安置房被安排在了二环边,房屋倒塌和严重破坏的居民可以获得一套这样的住房,但是须放弃原来住房的产权。
与此同时,来自高层的意见是,都江堰城区不能建得太大。于是原来规划在主城区里的蒲阳镇和紫坪铺镇被搁置,政府四套班子也悄然放弃了搬迁到聚源新区的想法,“现代行政金融中心”的聚源定位再也没提起。
草民的博弈
难道聚源新区计划就此搁浅?在此后版本的规划草案中,聚源启动了“B计划”——在聚源建造面积大于70平方米的安置房,通过大套的安置房来吸引居民落户聚源,如果想住得近,那么只有二环边70平方米的小房子,想住大房子,到聚源去吧。同时,聚源还能为那些未来3年中没有完成原地重建的老城区灾民提供住房。
“B计划”的民众接受度显然会大得多。并不知晓“B计划”王师傅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政府提供的在聚源的安置房足够大,他就搬去聚源。
王师傅在一环内的80平方米住房是中度受损,但是王师傅并不准备修房子,他在等着拆迁——周围的房子的都是危房,“没法只留我家一栋房子,肯定也会拆的。”王师傅拆迁到聚源的心理要价是160平方米,现在住房面积的两倍。想到这里,面庞黝黑、微微谢顶的王师傅咧开嘴笑了,小小的得意、狡黠和朴素的利益诉求。他实在是信心满满:“反正我家房子不是危房,70平方米的安置政策对我不起作用,如果给我的房子不够大,我就不搬,我的房子有产权证受法律保护的。”
屈军也想到了这一点,“按照物权法的规定,一栋楼只要有一户不同意,就没法动。老城要动,必须要把新区先建好,而且必须要比老城好得多,老城才动得了,老百姓才愿意过来。”
还有一些事实是,原来家里小于70平方米更愿意接受安置方案,大于70平方米不愿意接受。周俭认为,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面前,政府是没有义务去赔偿的。安置房不是赔偿,是救助。救助房就没有必要保证住得那么好,“原来住多少现在就还给你多少,这是自愿的,还有一个产权的交换,原来的房子给政府。”
住在板房里的刘文全倒是很能赞同周俭的观点。他80平方米的家成了危房,以后只能分到70平方米的安置房,但他觉得很满足,“政府能救助就很好了,受了灾,就别指望还能再赚一笔。”原来,刘文全夫妻两个每月都能拿到3000多元的工资,养个上高中的儿子,“安逸得很”。即使现在收入只有一半了,刘文全也不抱怨,“板房比住帐篷好多了。”
书记的诘问
聚源的确还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城市”。狭小的聚源镇只有两条街,老街叫北街,临街的木质房屋里,都是些服装铺子和百货铺子。地震让北街毁于一旦,没有几栋像样的房子留下来,满目断瓦残垣的疮痍,丝毫看不出这里数年后将成为成都最高档的住宅区。
靠高速公路近一些新街有宽宽的柏油马路,路边店都换成了饭店,凯歌饭店的老板娘肖开云就在这里维持生计。肖开云的夫妻店有五六张大圆桌,装修虽简陋,却也整洁。他们夫妻的生意经是,店面不能太豪华也不能太破,太豪华了人家就不敢进来了,太破了人家不愿意进来,他们的店现在正正好。
聚源即将成为新城区的规划,肖开云夫妇是一万个赞成,理由很简单,聚源发展了,他们会受益。人多了,变发达了,生意自然更好做了。但他们眼下更关心的是在老街的家到底拆不拆,那个祖上留下来的房子已经是危房,他们每天就盼着政府公布安置规划图。肖开云耳朵不好的父亲也一字一顿地说:“聚源要发展啦,好!”
肖开云在店门口招呼来来往往的司机停车吃饭时,都江堰市委书记刘俊林正在都江堰大道边的法院听取同济大学关于重建规划的汇报,法院是都江堰市委的临时办公地点之一。已经8月底了,这原本是规划应该出台的日子,但连给成都市领导汇报的时间也还没敲定。再三地讨论、与各个层面的专家琢磨细节,足见都江堰方面对重建规划的重视。
很显然,刘书记对规划的大体内容早已了然在心。投影幕布上的规划图被放到最大,刘书记托着下巴,目光扫过一寸寸“土地”,不时就发现的问题向同济大学的规划人员提出——某条路的走向,某块地的大小,有些问题把年轻的女规划师也给问住了。忽然,刘俊林指着规划图上一些深浅不同的绿色色块问规划师,这些色块分别有什么含义。规划师怔了一下,答道,没有特殊含义,只是美观作用。
“别人看起来还以为我们又建了高尔夫球场呢。”刘俊林提出自己的意见。
装饰用的绿色块全部被去掉了。
“B计划”对聚源定位的模糊化,让一些专家觉得规划的步子迈得不够大。在8月的一次专家评审会上,四川省建设厅总规划师邱健就提出,规划有点羞羞答答,应该将聚源的地位挑明。
聚源的发展,某种意义上将决定都江堰重建的阔度和深度。
1300多年前的唐朝,都江堰叫导江县,县城就在聚源。这是聚源曾经有的地位。1300年,沧海变桑田,聚源还复来,这回,它的身后,牵动着一座被大地震打击过的城市的重建与复兴,它离中心越远,就越考验1300年后的地方执政者的智慧与能力。
关于聚源和安置政策所有的争论,都不妨碍都江堰的重建成为中国灾后重建的一个标本。不仅因为都江堰重要的战略地位和优渥的前景,更因为争论和博弈背后,是广泛的民意参与和表达。-